不管怎么看,晴笮的身份在真正浮出水面之后,的确是给赵千栋带来了一番意外的惊喜,当然,这份惊喜并不是来自于那种结拜兄妹之间的同心,而是来自于晴笮这个身份的背后,实在潜藏了太多的利益与契机,只要把握住这个女人,那么今后赵千栋在很多事情上都能做到事半功倍了。
就在这一场酒宴中,赵千栋与晴笮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互信,而基于这一份互信,两人之间的合作也算是正式展开了。
按照晴笮的说法,在这场北加伊道会与金州海防同知衙门的合作中,前者将每年为后者提供白银五万两的“献金”,而后者则必须保障前者在金州、辽阳各地的生意得以顺利进行,再者,为了双方的共同利益,赵千栋也需要玄洋社一方多多接触,虚与委蛇,从而避免遭受来自对方的打击。
赵千栋看得出来,晴笮以及她背后的北加伊道会,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在辽东求财,他们肯定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毕竟仅仅有钱还不足以令他们阿伊努人求得独立,他们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外援,是可以为他们提供武力支持的军事力量,故而,晴笮选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开诚布公,应该是为了在获得信任之后,以自己为踏板,同俄国人取得直接联系。所以说,她之前挑明的那些秘密,绝对不是全部,诸如北加伊道会在大清与日本两国的势力有多大、他们会下成员主要都在干些什么、会内通过经商等手段获取的资财都用在了什么地方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晴笮都没有说。
反过来,赵千栋在这个时候对晴笮这女人也不是完全信任的,他现在所处的形势很微妙,必须万事小心谨慎,不然的话,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同样是在这一场酒宴上,赵千栋接受了晴笮的建议,准备与身为玄洋社金、旅两地目首的吉田亮太会面,对于他来说,这将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与日本人面对面的接触,同时呢,这也标志着金州的局势将会变得更加复杂。
也许是心有所想的缘故,这一晚赵千栋连着做了几个噩梦。他就梦见自己一个决策失误,引得各方反弹,大清的朝廷要拿他治罪,金州城下,日本人、德国人、俄国人尽皆陈兵,人人都叫嚣着要砍掉他的脑袋。好不容易从城内杀出一条血路,一出城又撞上了衣衫褴褛、面色狰狞的乱匪,那一把把雪亮的钢刀,却都翻飞着朝他脖子上比划。远远的,似乎还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说什么他不守家训,擅自与洋人勾结,以致辱没家风......
就这样时睡时醒的折腾了整整一晚,在天色尚且灰暗一片的时候,赵千栋终于躺不住了,他爬起身,走出营帐。
许是因为时间尚早的关系,营帐外的河堤上下一片死寂,远远眺望过去,一座一座的草窝棚连绵成一片,而在这成片的草窝棚间隙里,偶尔会闪过一列列稀疏的火把——那是负责警戒的士兵在巡视。
“大人早,”守在赵千栋营帐外的几名亲兵看到自家大人出账,纷纷行礼。
赵千栋一直以来对田琪最为欣赏的一点,就是这个粗莽的家伙很懂得治军,他手下这一营由散兵组成的队伍,仅仅经过一个月的操练,就已经很有看头了,且不说这些人在石河驿一战中的表现是否出色,单说他们现在的军纪,便足以令人眼前一亮了。
“几时了?”赵千栋点点头,对站在营门口的一位士兵说道。
“回大人,就快到卯时了。”士兵回答道。
“唔,”闷哼一声,赵千栋不再言语,他迈开步子,径直朝河堤下走去。
快到卯时,那也就是说还不到五点,难怪天色还这么暗。
从河堤上走下来,赵千栋转过堆放赈粮的谷仓,闲庭信步般的绕到粥场上。而在这个时候,粥场上已经忙碌起来了,十几个赤膊的壮汉,正在粥场的灶台边上劈柴,转眼看到他走过来,众人纷纷停下来给这位同知大人行礼。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赵千栋最不习惯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但是这种事情是由不得他的,正所谓入乡随俗,如果他不学着适应这一套,那就是没规矩,就是不尊祖宗礼法。故此,这么长时间了,他也学会了怎么应付眼前这种局面——高傲的点点头,随口说上一句“免礼”,然后拂袖而去。
有粥场横穿而过,便是平日里营下士卒演武的训演场了,也许是时间尚早的缘故,此刻的训演场上显得有些冷清,不过令赵千栋感觉有些意外的是,就在训演场最东侧,马厩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正有一个身穿白色无袖短褂,腿蹬宽筒束踝长裤的人在那练武。
赵千栋的前身也会武,而且练的是很少见的查拳,虽然说他那两下子连半瓶醋都够不上,但别人打拳打得是好是坏,他还是多多少少能看出一点来的。而在他的眼里,不远处那个年轻人手底下的功夫,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不说的别,就单是人家出拳出腿时那副繁若惊鸿、步如流云的飘逸感,他赵千栋就万万玩不出来。
带着一份好奇,赵千栋迈开步子,径直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年轻人打拳打得很入神,即便是赵千栋走到了马厩的旁边,距离他不过十几步远的时候,他也没有半点察觉。
等到走近了看,赵千栋就看出门道来了,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打拳时走的步子很古怪,他脚下的步速时慢时快,快的时候,可以说是迅若闪电,踢打腾挪间,几乎都看不清他的步履,而在慢的时候呢,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重若千斤,那一只脚抬起来到落下去,上半身二十几个动作已经做出去了。可就是这么个时急时缓的步履动作,他却始终都在绕着一个不过半米见方的圈子走,咋一看上去,就像是那个圈子中间有一条链子,把他整个人都给牵住了一样。赵千栋在边上看了半晌,有好几次都发现这年轻人似乎失去了平衡,马上就要一步跳出圈外了,可他却总能凭着一个连贯的上身动作所产生的惯性,再把平衡给找回来,然后落脚的地方,仍旧是在那半米见方的小圈子里。
“高人,”赵千栋在旁边看着,心下不仅疑惑,自己的营下什么时候跑来这么一个武术高手啊?如果没看错的话,他打的应该是八卦拳,至于说是哪一门的八卦,他就看不出来了。
年轻人约莫又打了盏茶的工夫,终于停身收势。
“好功夫,”赵千栋听到对方口中发出的一声长吁,这才拍拍手,高声说道。
“大人?”年轻人扭过头,正看到赵千栋笑容满面的从马厩侧面转过来,他先是一愣,继而快步上前,抱拳行礼道,“不知大人前来,小人失礼了。”
“无妨,无妨,”赵千栋笑道,“我只是随意看看,亦无心打扰你的雅兴,于此,还望你莫怪本官从旁偷艺才是。”
“大人说笑了。”年轻人似乎颇为面嫩,他面色涨红,支支吾吾的说道。
“这位兄弟适才所练的,可是八卦拳?”赵千栋走到年轻人刚才转圈的地方,低头瞅了瞅被硬趟出来的那一道浅沟,笑道。
“大人慧眼,”年轻人舔舔嘴唇,说道,“小人打得正是八卦拳,只不过习艺不精,让大人见笑了。”
“呵呵,你过谦了,”赵千栋笑道,“说起八卦,本官也认识一两位高人,比如家父帐下的刘睢风,他那一手八卦拳就打得不错。”
“大人说的可是沧州刘志清?”年轻人说道,“其乃形意八卦之高手,小人仅闻其名,却无缘亲见。”
“他不如你,”赵千栋看了对方一眼,笑道。
“小人惭愧。”年轻人显然对自己的功夫颇为自信,他唯一垂头,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赵千栋喜欢年轻人这种性格,强就是强,弱就是弱,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尤其是在武学一道上,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说的。
“回大人,小人张玉峰,”年轻人抬头说道。
“师从何人?”赵千栋紧跟着问了一句。
“小人不才,曾拜于孙先生福全门下,修习六年。”张玉峰说道。
“可是人称虎头少保的孙福全先生?”赵千栋讶然道。
“正是,”张玉峰点头道。
这正是一个能人辈出的年代,赵千栋心下感慨。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在金州这个地方,碰到一位孙门八卦拳开山鼻祖孙禄堂的入室弟子。
“你今在营下担任何职?”赵千栋想了想,问道。
“大人,下人昨日方来,尚无职司。”张玉峰脸上一红,腼腆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