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不堪、四处漏风的草窝棚里,赵千栋与刚从奉天赶回来的王庆逸相对而坐,双双看着眼前木桌上的一份信函发呆。
信函是冯瑾才自奉天命王庆逸快马送回的密信,开篇第一句就是“颖才无状,不事恭谨,今番大祸至矣。”而后,老头就用洋洋洒洒的一通笔墨,将京城朝堂上的状况,一五一十的讲了个明白。临到最后,他还提及朝廷已经派下来两位督查此事的钦差大臣,其一为太仆寺少卿裕庚,另一个则是户部右侍郎吴廷芬。时下,两位钦差大臣已经出了京,估计不日便可抵达锦州。
按照老爹的说法,吴廷芬其人尚不足虑,只因他在朝堂之上,便份属具保金州的一方,反观裕庚则不然,此人是旗属,且与端郡王载漪走的颇近,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深得太后老佛爷的信任,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
“......纵观朝堂之风向,抑、扬两方已成均势,对汝之评判为何,圣上及老佛爷处,应亦感为难。是故,以老朽观之,裕庚此来,其意当非在查察旗田一事,而在于旁敲侧击,与别处寻汝过失,以掩悠悠众口。颖才贤侄,当此非常之时,汝更需万事谨慎,倘稍有错漏,为那裕庚寻得,则万事休矣,切记!切记!”
冯老头于信上叮咛的语气殊为紧迫,由此可以看出来,他对时下赵千栋的处境真可谓是万分担忧。
“大人有何打算?”沉默了良久,因兼程赶路而落得满脸疲惫的王庆逸说道。
“我当初行那售田之事的时候,便已想到了今日,”赵千栋默默的将密信拿起来,用火折子将其付之一炬,这才淡然笑道,“先生无需心忧,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裕庚、吴廷芬二者是为朝廷钦差,又不是那洪水猛兽,彼等即来,我又为何惧之?”
“大人怎可如此轻慢?”王庆逸讶然道,“以庆逸之见,冯大人于信上所言殊可谓字真意切,大人实应详加体察,以备周全。”
“呵呵,庆逸无需如此,”赵千栋气定神闲的说道,“嗯,我来问你,我父于此事可有什么叮嘱?”
“哦?”王庆逸一愣,随后摇头说道,“赵杀......赵大人仅让庆逸带上一言,是为‘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下万事,盖如是也。’”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赵千栋微笑道,“先生大才,于此言可有意会乎?”
“此中深意庆逸自然明白,”王庆逸不以为然的说道,“然金州时下情势复杂,且不说那旗田一事,也不说大人与那俄人所做之曲通,就单说这隶卒一事。按我大清律制,同知一职所辖兵马不过一营,而大人现今逾职募兵,又得两营,若那裕庚前来,以此为口实授大人之罪,则我等之难至矣。”
“先生可是惧死乎?”赵千栋看了对方一眼,笑道。
“庆逸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死有何惧?”王庆逸眉头一皱,正色道,“我实是担心大人之安危。金州而今之事,系于大人一身,彼等朝官高居庙堂,向不思民间疾苦,此番那裕庚前来,显是要寻大人的晦气,若大人由此获罪,则金州方显之太平将毁于一旦。庆逸并不畏死,更不惧由此获罪,庆逸所畏惧者,是为罪及金州之黎庶,若如此,则我等之罪甚矣!”
“非也,”赵千栋摇摇头,轻声说道,“先生所畏惧者,唯是那裕庚手中之权柄也。然则先生可曾想过,裕庚手中虽有权柄却无民心,而我等虽无权柄却为民心所向,有此,即便是那裕庚前来,我又有何惧?”
“大人......何以迂腐至此,”王庆逸满脸的苦笑,他摇头说道,“民心之名虽众,然则实无一物,权柄未来,民心凝聚,权柄若来,则民心皆散矣。”
“只怕未必,”赵千栋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不紧不慢的说道,“以千栋只见,先生并未明了我父之深意。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呵呵,此福祸之说,非仅喻我等所处之状况,亦是暗指那裕、吴二人。”
“哦?!”王庆逸一愣,随即便似有所悟。
“冯大人于密信之上曾言,朝堂之上扬、抑两方已成均势,此看似为金州之变,然实为旗汉朝争,而我等居于风眼之处,是为安危各半。”赵千栋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说道,“今朝廷委裕庚、吴廷芬为钦差,赴金州查察,此法虽似公允,实则意在偏旗。故而,此二钦差中,定以裕庚为首、吴廷芬为辅,前者势强而后者势微,前者为我之祸,后者为我之福。故而,我父赠我一言,实是着我倚福伏祸,度此难关。裕庚势强,我等以民心伏之,吴廷芬势弱,我等以民心倚之,则其强弱之势当可逆转矣。于此,先生以为然否?”
“权柄之术,民心之用......天下虽有万变,然万变不离其宗,盖如是也,”王庆逸失神的呢喃几句,忽的起身,朝北方纳头一拜,恭声说道,“庆逸尝以为赵督长者,嗜血莽夫尔,于今方知其人实有大能,可应那大智若愚、大巧不工之至理。庆逸愚钝,后知后觉,实在愧煞......愧煞。”
赵千栋也不劝解,他知道王庆逸这个人素来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自己要想真正的将他收为己用,不仅要收他的心,还要收他的性,把他身上那些凸显的棱角都给磨掉了,然后才能将他视为助臂。而这一次老爹之所以弄来这么一句颇为隐晦的话,很有可能也有这方面的意图。
“大人,”朝着北边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大礼,王庆逸重新盘腿坐下,面色红润的说道,“有此一言,则庆逸茅塞顿开,而今,我已得一计,定可让那裕庚灰头土脸、颜面尽丧。”
“先生之才,千栋素来深信无疑,”赵千栋笑道,“不过应对钦差之事,我等只需心有计较便可,彼若不动,我等亦无须自寻烦恼。”
“大人所言极是,”王庆逸点头说道,“庆逸莽撞了。”
“好啦,应对钦差一事,咱们暂且不提,”摆摆手,赵千栋转口说道,“先生此去奉天,可将陈先生之事办妥了?”
“回大人,已然办妥,”王庆逸说道,“原本庆逸打算与他同回金州,不过因得了冯大人密信,事起仓促,故而已委托随行隶卒护送他前来,想来过得一两日,他即可抵达此处。”
“嗯,如此便好,”赵千栋说道。
“大人,庆逸与冯大人处还听得一事,”王庆逸继续说道,“而今倭人与朝廷就归还辽东一事之谈判已然崩坏,故此,俄、德、法三国之公使,已于日前向倭人下得通牒,着其十五日内,务必给出答复,若不然,则三国驻于日本海之舰船,将掠袭其地,以兵征之。是故,庆逸以为倭人退却之日当不远矣,大人应早作准备,归属还衙。”
这个消息显然无法让赵千栋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三国干涉还辽,并不是为了维护什么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更不是为了维持远东地区的和平,他们的真正目的,不过是为了保住甚至是扩大自身的利益罢了。因此,在辽东这个地方,小日本退了,老毛子就要来了,两方你争我夺,到最后占到便宜的,估计永远都不会是他赵千栋。
轻轻的叹息一声,赵千栋摆摆手,说道:“此事我已知晓,庆逸可......”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
他这话还没说完,浑身是汗的田琪已经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赵千栋唯一皱眉,沉声问道。
“常书记,常书记带隶卒丈测田亩,为倭人步队所袭,伤亡......”田琪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你说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赵千栋霍然起身,双目怒睁,大声问道。
“常,常书记带隶卒丈测田亩,于四王庙遭逢倭人步队,为其所袭......”田琪还从未看过赵千栋像时下这般暴怒,他身子一颤,下意识的重复道。
“常涛淮何在?!”赵千栋就觉得怒火上涌,他这段时间想尽千方百计,就为了躲避小鬼子的骚扰,可现如今看来,他所做的诸般努力收效不大,小鬼子豺狼之心,自己不管怎么他们,他们都会上门寻衅,滋扰事端。赵千栋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常炳昌的人身安全,他身边可用的人原本就不多,而这个常书记则是他费尽心力才拉拢到身边的,现如今,还没堪大用呢,就......
“常书记正在操演场,他自言罪该万死,无颜前来拜会大人,故而......”田琪急忙回报道。
“呼......”深嘘一口气,赵千栋总算是放下一桩心事,他伸腿将足边的木桌踢到一旁,一边朝外走,一边沉声说道,“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