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细密雨帘交错中的金州,在仿若焕然一新的气氛中,迎来了入秋后的第二场寒流。
金州海防衙门府邸内,酣睡方醒的赵千栋,在萱娥的服侍下简单洗漱,又换上前日才刚刚命人赶制出来的新官服,这才不紧不慢的出了府衙后院,迎了王庆逸与常炳昌二人,进了府衙正堂的公署。
自打由京城回了金州之后,赵千栋这个同知的日常生活才算是步入了正轨,他每日里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处理一些厅内的公务、阅看由奉天府尹衙门发下来的公文,至于说每天早上的升堂,那只能说是走一个过场。作为金州一厅的同知,赵千栋的府衙门前虽然也设有鸣冤鼓,但等闲之下也不会有哪个普通的老百姓过来击鼓鸣冤,即便是偶尔出现那么一两个,也基本上由王庆逸第一时间处理掉了,故此,赵同知本人倒是清闲的很了。
今日下着小雨,府衙外自是更没有什么人鸣冤申诉了,与王、常两人一同升了堂,枯坐将近半个时辰,门外也没有半点动静。
“啊......”惫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赵千栋伸出食拇两指,用力揉了揉双眼间的晴明穴,轻轻叹息一声,对站立在旁边充当师爷的王庆逸说道,“先生,田营办已经去往几日了,为何至今都不曾传回来半点消息?”
“回大人,已经有三日了,”王庆.逸正在打盹,听了问话之后,他用力眨眨眼,醒醒神,半侧过身子说道,“至于为何不曾有消息传回来,这......下官亦是不知。”
“此去复州,不过一两日的路程,”常.炳昌今天倒是好精神,他神采奕奕的说道,“且沿途皆设有驿站,若是田营办所营之事顺利的话,今日午间相比当有消息传回了。”
赵千栋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三天前,他便命田琪统带一营.兵马,穿换便装赶去了复州,这一行不为别的,就为将他觊觎已久的钻石宝矿抢先一步夺占在手,对他来说,那一处矿脉俨然比金矿还要宝贵,最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大清朝廷都不知道这一处矿脉的所在,故而,一旦他将矿脉找到,那么就等同于占据了一个会生银子的聚宝盆。
对于赵千栋的这番打算,包括王庆逸等人在内,现.在谁都不知详情,不过作为下属,既然赵大人不打算让他们了解太多,他们也不好过多的动问。
“左右无事,先生,你不妨将今日所需要处理的公务.一并取来吧,”又在椅子上枯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赵千栋朝细雨迷蒙的大堂门外张望一眼,颇感不耐的说道,“对啦,最为紧要之事,便是两处纸厂的情况。”
“回大人,”王庆逸恭声说道,“今日大部公务,下官已.经在起晨之前处理完毕了,刻下,仅有几份书案须得大人签阅,至于说纸厂一事,下官昨日恰好去察看过,一应需要关注之事项,我已一一条陈列出,大人若欲察看,下官这便着人去取来。”
“如此甚好,让先.生多费心了。”赵千栋满意的点点头,有这样能干的下属在身边,的确是一件让人感觉身心皆畅的好事,对于这位“赵大人”来说,他现在是既能及时把握住金州境内的诸般大事,又不用太过辛劳,此诚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得了自家大人的夸赞,王庆逸也不客气,他上前两步,招呼站在堂下的文书去取公文。
“大人,”趁着这个工夫,常炳昌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府库钱银之账目,卑职业已整理清楚,大人可要查阅?”
“一并取来吧。”赵千栋双手托腮,无精打采的趴伏在堂案上,随口说道。
“是,”常炳昌喜滋滋的转过身,一溜小跑的朝后堂方向去了。
“咦,”看着自己身边这位掌管着钱银的“常吝啬”急匆匆跑入后堂,赵千栋愣愣神,一脸茫然的看了一眼面带不屑的王庆逸,笑道,“涛淮今日这是怎的了?为何看上去如此欣喜?”
“想来这厮定是有功欲显了,”王庆逸撇撇嘴,说来也怪,同是赵千栋手下的幕僚,他现在对常炳昌是越来越看不过眼了,而对方呢,似乎同样也是如此。
就在六天之前,王庆逸原本打算趁着府库存银颇丰的好机会,早早为金州治下各级官吏开拨半年的薪俸,此项支用里外里不过是七八万两银子的事情,而对于府库内存下的六十余万两库银来说,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可常大吝啬呢,愣是不肯往外掏这笔银子。按他的说法,此时距离开拨半年薪俸的日子尚有月余时间,于规于制,他都没有理由开库拨银。就为这件事,两人又是一番争论,吵到最后,常炳昌干脆就来了一句话:“官员的薪俸,历来只有迟发的例子,何来提前拨付的道理?”
按道理说,常炳昌这样的做法并没有错,而王庆逸的要求同样也没有错,那么谁错了呢?说到底,他们谁都没错,只不过是两人职司不同,故而立场与见解也各不相同罢了。但对于王庆逸来说,这个常吝啬显然就是针对着他来的,原因呢,自然是报复他此前就莲皮一事在赵千栋面前告了状。
“这厮?”赵千栋心下觉得好笑,在他眼里,王庆逸虽然算不上是君子,但却绝对是个谦恭守礼的书生,对他来说,开口骂人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现如今,常炳昌在他的嘴里却变成了“这厮”,由此可见,两人之间的矛盾真是越来越深了。
当然啦,对于赵千栋来讲,幕僚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他需要关心过问的事情,只要两人别闹的太不象话了就成。
常炳昌说到底都与王庆逸不同,后者生性沉稳,老于世故,越是做大事就越是冷静,越是立的功劳大,他就越是表现的内敛谦恭,而前者呢,原本就是个睚眦必报、喜欢斤斤计较的小人,故而,他只要立下一个功劳,就恨不得到处张扬一番,弄得遍天下的人全都知道了才好。从这一点上看,他今天这一番表现,肯定便是又有什么功劳需要表现一下了。
“先生,”歪头想了想,赵千栋转口问道,“你说那晴笮而今之所作所为,究竟是有何目的?”
“哦?”王庆逸将心思从老对头的身上抽回来。
“依我之见,这女人端的是心机深沉、智虑过人之辈,”赵千栋皱眉说道,“其既知你我屯购莲皮之事,定然亦能猜到你我的目的。可时至今日,她一来未曾将此事宣扬出去,二来又不曾寻你我要挟索求,就仿若......仿若是此时从未曾发生过一般。此前,她曾坦言其与倭贼亦有深仇,其时,我心下尚有几分疑虑,而今看来,此时当是不假。但,她又与我盛京境内大肆活动,与各地安ha眼线,而今,又广布电报收发局,虽则名为便宜商贾往来沟通,然我却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在情报搜集之用。若由此来看,其所作所为,似又与那玄洋社并无二致。如是一来,本官倒是被她搞糊涂了,真不知其用心究竟为何。”
“回大人,”王庆逸想了想,说道,“此事下官亦曾深思熟虑,若以我见,其所作所为似乎意在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赵千栋的眉头攒的更深了。
“然也,”王庆逸点头说道,“大人不在金州之时,下官便曾关注晴笮之举动。在下官看来,此女一方面于盛京境内上下疏通,左右打点,一方面又谨言慎行,从不做那过分引人瞩目之事。现而今,此女既与你我相安,又与军门大人交好,同时呢,听说她在扎克布丹等人那边,亦颇受看重,由此所成之势,便是其脚踩数船,船船皆不走空。若是将来盛京大局锁定,几位大人之权争尘埃落定,其不论结果如何,皆能随境相安,绝无半分走空。”
毫无疑问,按照王庆逸的说法,现在晴笮心里的打算,就是绝不公开投kao盛京的任何一方势力,换句话说,她现在所看好的,仅仅是盛京这片地方,至于说这片地方上的各方官员,她从本心里似乎谁都不甚看好,故而,她现在就等于是做了一棵墙头草,不到盛京权争各方分出个胜负,她是不会真正做出选择的。
“先生所言甚合我意,”点点头,赵千栋说道,“不过这女人的打算是很不错,但最终却恐是难以如愿。家父是何等样人我心中所知最深,若是盛京权争最终果真发展到各方不死不休的局面,那家父定然会在局势明朗之前,便倾力剿除外围各方墙头草,他的心思不是常人所能揣度清楚的,晴笮若是不在局势明朗之前选择立场,将来定然会死于家父之手。”
“大人所言甚是。”王庆逸垂着头,轻声说道。
不得不承认,赵千栋对他老爹的这番评价是绝对公允的。赵晋先之所以被人称为“赵杀头”,并不仅仅因为他在剿匪的时候杀人甚多,还因为他在对待敌手的时候,素来就不讲什么道理。在他的眼里,这世上的人似乎只有两种,敌人与朋友,但凡是进入他视线之内的人,如果不选择站在他那一方,那便是他的对手了,骑墙派、墙头草,即便是能够在最后一刻选择站在他的一方,最终也逃不过挨整的命运。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去取府库账目的常炳昌,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蓝皮账簿,喜滋滋的从后堂屏风内转了出来,他快步走到公案前,将一应账簿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头,而后又从最上面取了一本,恭恭敬敬的放在赵千栋面前,这才一脸喜气的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这两日整理出来的。”
“恩,”赵千栋顺手拿过账簿,不紧不慢的xian开两页,草草的看了一眼。对他来说,这种满眼都是大写繁体字的账簿,实在是看几眼就能让人头疼欲裂,尽管常炳昌在整做账目方面很有一套,每一笔银两的支出、纳入、用途、数额等等,皆能记录的条理分明、脉络清晰,但无奈的是,赵千栋还是看两眼就烦。
“涛淮啊,”账目只看了两眼,赵千栋便将它推到了一边,继而愁眉苦脸的说道,“随我这么长时间了,我的性情你当清楚,这等繁琐的账目,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而且即便是看了,也看不甚明白。唔,我看这样吧,账目我也不看了,你便与我简单的述说一番吧。”
“大人怎可如此?”不等常炳昌开口,王庆逸站在一边说道,“钱银之事,乃是府下各务之首重,每一笔钱银的开销支付,大人皆应详加查察,毕竟财帛动人心、金银迷人眼,举凡是占了财字的事,难免会催发俗人之贪欲。即便是成册的账目,亦可作假,更何况是......”
“王大人之言可是说常某便是那俗人?”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侍立一旁的常炳昌已经不乐意了。说老实话,他也知道对方这话没说错,毕竟做假账贪墨钱银的事,大清吏场上可谓是数不胜数,而赵千栋作为金州同知,他不去翻看府库内的账目,却只听掌银官员的口述,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很失职很冒险的举动,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又是对掌银官员的绝对信任,于此,常炳昌感觉很舒心,很痛快。而王庆逸这话说的,显然是在他这份舒心之上泼了一瓢冰水,试想,他又怎么能痛快得了?
“我未有此意,常大人何须心焦?”王庆逸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常炳昌为人光明磊落,即便是面对小人的诋毁,又何须心焦?”常炳昌冷哼一声,不屑一顾的说道,“既然王大人信某不过,那这账目便由你来查察好了,三月之内,大小一千二百又四十三项钱银往来支出明细,其间涉及钱银一百七十三万六千四百七十二两又三分,每一款每一条,每一笔拨出纳入,若其中由一枚大钱的缺失,常某愿领大人重责。”
常炳昌口中所说的“涉及银两”近二百万两,并不是说金州府库内就有了这么多银子,他指的就是府库账目中所牵涉到的银两支出与纳入数额,有些银子,比如说几万两支出去,隔不了两条又回来了,这也算是涉及支出拨付的数额。但即便是如此,近二百万两银子的数额,仍旧让赵千栋吃了一惊,毕竟这里面存在着一个银两流通速度的问题。一个小小的金州同知衙门,短短三月府库的银两流动数额就高达近二百万两,这说明什么?毫无疑问,这就说明府库支出的银两数额巨大且频繁,同时呢,收入也涨的很快。如果说府库的存银在稳定的增长,那么这里面就出现了一个财政收支的良性循环过程,对于赵千栋来说,这个良性循环过程的出现极为重要。
王庆逸虽然不掌管钱银,但他也知道这里面存在的利害关系,故而,在听到了常炳昌说出的基本信息之后,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动。顾不上再与对方争执,他伸手取过赵千栋面前的那本总账,自顾自的站到一边翻阅去了。
趁着他翻看账目的时间,常炳昌干咳一声,清清喉咙,而后轻蔑的瞟了对方一眼,这才对赵千栋汇报起过去三个月时间内,府库内钱银支出的明细条目。
不得不承认,常炳昌这个吝啬鬼,的确有着与大贪官和珅差不多的本事,他那个大脑袋,就像是一台计算机,就站在那儿,也不用看账簿,甚至连磕巴都不带有的,他就那么一条一条的细数,每一笔银子什么时候支出的,用在了什么地方,银子由谁经手,支出的具体数额等等等等,类似这样的账簿,俨然就深深刻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毫不客气的说,赵千栋虽然看不懂账簿,但是只要听了他的复述,实际上就与看了的效果一般无二。
复述到最后,常炳昌报出刻下金州府库内存银的具体数额,更是让赵千栋与王庆逸同时吃了一惊——与六天前相比,府库内的存银竟然从六十余万两增长到了七十三万两,而在这其中,还不包括几天前刚刚用在两家纸厂身上的足银六万两。
按照常炳昌的说法,金州的矿政因为有良好的基础打底子,经过短短一两个月的工作,已经开始收到成效了。就在四天前,滏和铁矿第一批产出拖手,矿商提交收益,得银四万两,再者,辽阳几大矿商近日蜂拥而至,七大矿商,每家上缴保金五万两,这一次便是足银三十五万两,扣除需要拨付到矿上的基本用度之后,府库净得银十三万两......
什么叫信心?信心又从何而来?毫无疑问,现如今的赵千栋便是信心前所未有的充足,对他来说,经营妥善的府库,就是野心最基本的保证,现在,这份保证他已经等于是拿到手中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