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喜,同喜,”赵千栋此刻的心情相当愉快,他顺手在旁边扯过一条汗巾,一边擦抹着手上沾染的油污,一边笑道。
“大人,”王庆逸快步走到厢房门口,将原本放在架子上的一盆清水端过来,摆在赵千栋的面前,同时说道,“今天卑职过来,实是有心向你推荐一位士子。”
“噢?”赵千栋称了声谢,洗着手笑道,“能为先生看重之人,定然怀有大才,先生自可量才而用,无须问我。”
“大人此言差矣,”王庆逸面露感动,但嘴上却说的很直,“用吏之事,即为分权之事,欲成大事者,固然须对僚吏推心置腹、委以信任,但这用人委权之事,大人务须紧抓不放,否则,倘若招致大权旁落,则大人之身危矣。”
“呵呵,先生所言甚是,”赵千栋蹲在地上,头也不抬的说道,“不过与我来说,先生实是可信之人,故此,将此等之权限委于先生,我心甚安,若换的别人,我自当小心谨慎。”
“谢大人信任,”话到了这份上,王庆逸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轻轻叹息一声,说道。
“好啦,”用香胰洗净了手上的油污,赵千栋站起身,将两只湿手在短裤上抹了抹,这才笑道,“先生且于我说说,那士子是何等人,又有何等之才,以致先生亲来为其引荐。”
“大人,”王庆逸提提神,上前说道,“此人便是金州本地人士,姓王名永江,字岷源,现为贡生。昨日前来石河驿相投,愿为大人营下幕僚。卑职昨夜与其促膝而谈,以厅下诸方政事相试,其每每应答如流,少有错处。再者......”
嘴里这么说着,王庆逸将手上拿着的公文递到赵千栋的面前。
“此为岷源递上之‘金州治要十二方略’,其间所谈诸事务,可谓尽是我等所愁烦之事。”王庆逸继续说道,“其中尤以警政篇、财政篇、军练篇、通商篇至为关键,大人可细看之,定有所获。”
“噢?”赵千栋皱着眉头,他感觉王永江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前世的时候,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不过现在要去细想,他又想不起什么来了。
将王庆逸送来的公文接住,赵千栋随手一翻,出现在眼前的恰好是“警政篇”。
“此人该当立斩之,”这一片通论警政的公文看完,赵千栋笑了笑,说道。
王庆逸在边上淡然一笑,没有插口。
的确,如果他与赵千栋两人都是大清忠臣的话,那么不消二话,这个王永江仅凭这一个警政篇,就足以被判斩立决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所撰写的这一片论述里,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反叛气息。
在文章的一开头,王永江首先列举了金州自咸丰帝以来所遭遇的种种危难,比如说牛庄通商的开始,洋人们对辽东半岛的经济侵略,鸦片的输入及种植等等等等,然后,又由此抨击大清朝廷的腐败,官员的贪婪无能,国威的沦丧。再讲完了这些之后,他又转而讲述辽东半岛的富庶以及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这里面,他甚至还谈到了“若以一水师雄踞辽东,则北向可窥看朝鲜,南下可威逼津京。”
毫无疑问,仅仅是开头的这一段导言,就已经可以够得上谋逆大罪了。
讲完了开篇这一段导言之后,王永江笔锋一转,开始谈论大清现在的兵制。他书道,从曾国藩创建淮军开始,大清朝廷就对汉人的统兵将领失去了信任,故此,现如今大清治下的各省勇军,大都被调到外省驻防,能留在本省治下的勇军少之又少,与此同时,作为一种牵制,朝廷又训练了大批只听命与皇帝的练军。在这种情况下,金州要想扩展军务,就存在着种种的困难,同知治下最多能掌上两营兵马,即便是对这两营加以扩充,以每营五千人的建制算,也不过是万人之众,难成大事。至于说团练,这个方式虽然可以用,但是由于其分布太散,掌团之人难以控制,故而调用起来恐怕不是很方便。因此种种,效仿西方增设警政一项,就成了缓解燃眉之急的最好方法。
金州一厅下辖五社,每社又有乡、堡十数,故此,若以维护地方安宁为名,于各地增设警署、招募警员,则可额外获得军力数万。金州同知治下各警政署的要职,皆由同知府内警政司寻可信之人出任,如此一来,便可以将这数万警力系数控制在金州同知衙门手里。这些警员平日里按照行伍营勇的方式操练,火器的配备亦比照正规军的模式配发,如此一来,便可以实现“平和之期兵为警,逢战之时警既兵”的目的了。
临到最后,王永江有提到,要想做到置警养兵的方略,首要还是解决财政的问题,由此,又将主要的论述方向引到了财政篇上。
赵千栋在看完了这样的一篇论述之后,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这个王永江对朝廷不忠,野心巨大,而后呢,他又想到的便是这个人很聪明,很有眼光,至少,他应该已经观察自己很长时间了,也从某些端倪上,察觉到了自己不是那种忠于大清、甘于为朝廷卖命的官员,否则的话,他也不可能把这样一份文书送到自己的面前。
养警为兵,这个方法很新颖,而且应该也很实用,从本心来讲,赵千栋在看完文章的时候,就已经决定采用了。
随后呢,他翻过警政篇,又将后面的财政篇草草看了一遍。
在这一篇里面,赵千栋首先看到的就是王永江对自己的批评。
这个年轻人显然有着“重商”的理念,他开篇所阐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赵千栋此前在石河驿大杀粮商的行为分析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推断。按照他的说法,赵千栋之所以斩了六大粮商的满门,原因无非三种:第一,泄愤,第二,杀鸡儆猴,第三,求财。
针对这三个原因,王永江一一贬斥了一通,其中的措辞相当尖刻。按照他的说法,这种大杀商贾的做法,无异于祸害乡里,饮鸩止渴,这样的事情所能带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金州境内的商贾人人自危,更有甚者,还可能会带来大批商贾携财外逃的局面,到那时,金州商行不畅,货流不通,域下的经济状况将会变得更加颓败。再者,粮商囤积居奇、谋求暴利的行为虽然可恨,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金州的榨油、面粉、酿酒等行业才能变得兴旺,金州治下的粮农才能有吃有穿,金州厅府的税收,才能得到充足的保障,逢到灾祸之年,在朝廷没有赈灾举措的情况下,本地的灾民才吃得上粮食。
很明显,王永江在财政篇里所提到的这些内容,等于就是最通俗的市场经济链条问题,而在他的观念中,粮商也是这个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赵千栋此前大杀粮商,很容易造成经济链条的断裂,从而给金州的地方经济造成灾难性打击。
赵千栋知道,王永江的这番说法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却绝非没有道理。杀几个不守本分的佞商恶贾或许不算什么,可影响了金州商贾的正常行商就不好了,赵千栋觉得,自己现在急需做的另一件事,便是在大开杀戒之后,出台一些安抚商贾的政策,以平复他们那点不安的小心思。
“大人,”看到赵千栋良久沉默不语,王庆逸试探着问道,“你认为这王岷源之见解如何?”
“哦,甚好,甚好,”赵千栋回过神,将手上的公文合上,微笑道,“先生所看重之人,果然非比寻常,其于军政要务之见解,实为深刻,我虽仅观一二,亦是获益良多。”
“那依大人之见,此人是否可用?”王庆逸紧接着问道。
“自是当用,且务须重用。”赵千栋点头说道。
“如何用之?委以何职?”王庆逸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异,他轻声问道。
“此人是否倨傲难用?”赵千栋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笑道。
“大人睿智,”王庆逸有直接回答,反倒恭维了一句。
“既如此,便委他以积金社通判一职,”赵千栋笑了笑,说道,“目下积金社尚为乱匪所据,委其通判一职,令其前去履任。若我所料不差,即便是田营办能与旬月之内平的积金社之乱,社下之乱局恐亦非一时半刻可以梳理顺畅的。岷源既然秉性倨傲,那便磨一磨他的傲性,让他明白夸夸其谈终是纸上谈兵之理,唯有亲身治政,且政绩彰显,方为真正的能吏。”
“此法甚善,”王庆逸抿嘴一笑,点头说道,“卑职这便去安排。”
“大人,府外有客拜访,”就在王庆逸转过身,还没有走到厢房门口的时候,一名亲兵急匆匆的跑进来,拱手行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