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田琪还是赵千栋,都低估了金州辖地内流民的数量,当赈粮车队过了栾石驿,进入金州厅积金社辖地的时候,尾随在车队后方的流民已经超过两万之众,在绵延的官道上,这个特殊的队伍远远看去也蔚为壮观。
过了栾石驿,继续向南行就是毕利水患的重灾区了,由于自毕利河决口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天的时间,故此洪水早已退却,仅留下天地间的一片荒芜。凹凸不平的官道上,时不时就能看到三两具倒毙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赤裸的,他们身上的衣物,估计全都被一无所有的灾民扒干净了。先是洪水浸泡,继而又是高温蒸烤,其间在加上野兽争食、蝇叮虫蛀,绝大部分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待得走进了,就是绿蝇翻飞,嗡声刺耳,活脱脱一幅人间炼狱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从进栾石驿再到石河驿,因为要就地掩埋那些倒毙在道路上的尸体以预防瘟疫的发生,赵千栋所率领的押粮车队足足走了一天半的时间,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他是粒米未进——不是不饿,更不是嫌稀薄的粟米粥无法入口,他是吃不进,那充斥在空气中的恶臭,令他肠胃翻涌,最要命的是,他的眼前总是漂浮着一幅幅让人恶心的画面,每次看到碗里的米粥,他一下就能想到那一具具蛀满蛆虫的尸体下所流淌的黄白浓汁......那感觉,真是让人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石河驿,明代辽东三卫之一,是个城高墙厚的大城,而满清入关之后,这个防卫性的城塞就被废弃了,逐渐退化为去往金州府城道路上的一个集镇,到鸦片战争之后,俄国人为了实现其逐步控制辽东半岛的目的,以保护俄商为借口,在这个距离金州府城仅三十里的地方,派驻了一个贸易官,而在甲午变乱之前,又调来了一队士兵,人数超过二百。甲午变乱中,俄国人宣布中立,清将徐邦道标下一军在这里与日军在此鏖战,最后城破军灭。
按照盛京将军府与日本方面的协议,赵千栋这个同知的办公点,就暂时设在这个地方,他的府衙就是石河驿原来的丞驿衙门,不过根据日本人的规定,他这个同知可以进城在府衙办公,但是他带领的那一营兵马不能进城,只能驻扎在城外,不可擅动。
赵千栋前世不属愤青之流,他那时候对日本人也没什么太深的恶感,但是现在,他每每看到那些在城头上耀武扬威的“黑皮鬼子”,就有一种杀人的冲动,故此,他虽然有权进城,去住那条件相对好一点的府衙,却最终也没有去,他觉得丢不起那个人。不仅如此,为了求个眼前干净,顺便也是为了就近督导河工,他直接领着标下的人马驻扎到了距离石河驿数十里的沙河边上,同时,他在金州开设的第一个赈济粥厂也设在了这个地方。
粥厂开设的第二天,堆金、积金、雨金、南金、旅安五社主管官吏率隶卒抵达,随后,按照奉天府尹衙门出列的各社丁户情况,赈粮赈银做五份交割,最后,赵千栋亲自主持打理的这个粥厂,实际留下的赈粮根本不足十日之用,最重要的是,水患中沙河堤防损毁严重,而奉天河道衙门现在无银可拨,金州海防衙门现在就是一个空壳,别说库银,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毫不客气的说,赵千栋现在的处境就是真正的一穷二白,他要在这块地方发展自己的势力,看样子是任重道远了。
临时用破布树杈搭建起来的三角窝棚里,仅穿了一身白色靠衫的赵千栋盘腿坐在草毡上,有些愁眉苦脸的盯着身边那张木桌。当田琪从棚外弯腰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在这儿愣了多长时间了。
“大人,”因为窝棚太矮,田琪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腰。
“噢,田营办来了,”赵千栋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坐吧。”
跟在这位同知大人身边几天,田琪也摸清对方的性情了,故此,他也不多做客套,就那么学着赵千栋的样子,盘膝坐在了地上。
“河工的事督办的怎么样了?”赵千栋用力的揉搓一下眼角,强打精神问道。
“按照大人的吩咐,已经交办下去了,”田琪将一份河工堤图放在木桌上,轻轻展开之后,指着图上的河段说道,“卑职今晨亲率河工做了巡视,查的须加固修整之堤段大小四十余处,至于所需丁力、土方及钱银,尚需诸河工列算方可知晓。不过......”
田琪说到这儿,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了,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叹息一声,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其实这“不过”的后面是什么,即便是田琪不说,赵千栋的心里也清楚,如今他们所面临的困难,无非就是钱粮的亏缺。现在守着沙河堤吃赈粮的灾民,是五社二十个粥厂里最多的一个,朝廷的这点赈粮,眼看着就要吃光耗尽了,而下一批赈粮什么时候能到还不知道呢。来之前,老爹和老岳丈千叮咛万嘱咐,赈灾的同时,要把抗旱、防止瘟疫、拼抢农时三间要务办好,以免由此滋生大患,可现如今,赵千栋手上没钱没粮,甚至连堪用的人手都没有,这些事情他别说办了,连想都不敢去想。至于眼下的要务,比如说修缮河堤,赵千栋这两日在灾民中拣选了四千壮丁,打算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督导这些人修河护堤,可最大的问题在于,壮丁劳力上河,首先得让他们吃饱了,这人饿着肚子怎么干活啊?于是粮食的问题变的更加复杂了。再者,现在几万灾民还吃睡在空旷的河堤上,时值盛夏,白天烈日当空,晚上蚊叮虫咬,再加上吃不上喝不上的,几乎每天都要死上几十人......
总而言之,现在赵千栋的心里就感觉到一个字:难,而最难之处,就在于缺粮。
为了能够把粮食的问题解决,赵千栋先后派出四批采办,从石河驿到金州府城,甚至到旅、口等地采办粮食,他把自己那点积蓄连同郎邺孝敬的银子都拿出来了,可即便如此,仍旧是一颗粮食都没得着,这不是说金州府城这些城镇都在闹荒,而是那些手里握着粮食的豪商巨贾不肯卖给他。更加不巧的是,现在金州治下各重镇,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他这个光杆同知,拿那些奸商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田营办,派去盛京的信差什么时候能回来?”愣了一会儿神,赵千栋说道。
“回大人,最快也要到明日晌午才能回来,”田琪说道,“不过大人切莫对此抱有奢望,以标下只见,盛京目前应亦无钱粮可调,再者,即便是临时筹得钱粮,这一路赶过来,至少也要四五日之久,咱们,咱们恐怕是顶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喃喃的嘀咕一句,赵千栋忽而苦笑,“田营办,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大人为何如此说?”田琪面色一整,说道,“以标下之间,大人非是无能,实是过于宅心仁厚,金州百姓得大人之仁心,实为天幸。”
“非也,非也,”田琪的话声刚一落地,窝棚外就传来王庆逸“王大才”那惫懒的声音,“岂不知仁者不为吏,能吏不为仁之理耶?倘得四日前大人能用庆逸之言,则时下何至如斯困顿?”
“王先生若得为官,定是那上可安邦定国,下可安抚黎民之能吏。”田琪想都不想,脱口说道。他的意思,无非就是在讽刺王庆逸没有仁心。
“然也,”施施然走进窝棚,王庆逸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摇头晃脑的说道,“非是庆逸自夸,大人时下所遇之难题,某只需一计,则旦夕可除之耳,怕只怕大人未有行此险招之胆魄。”
“哼哼,王先生又有何误人之计?”田琪冷笑一声,抢在赵千栋前面鄙夷的说道。
王庆逸也不理他,只是斜眼看着赵千栋,笑而不语。
赵千栋与这位似乎只善于出馊主意的王大才对视半晌,忽的挺身坐起,然后恭恭敬敬的给他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请王先生教我。”
王庆逸显然对此甚为满意,他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本线状的破书,小心翼翼的放在桌面上,而后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舔了舔,信手掀开一页,这才嘴里念念有词的说道:“金州吏下,凡五社四十七保三百四十二甲,驻八旗旗署十六处。庚寅年,金州海防衙门统田:积金社治下镶白旗旗领,领良田四百三十又二垧......”
王大才就像是念经似的,抱着一本庚寅年(1890)的金州府田亩统计册,絮絮叨叨的嘟囔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始终没有说他想出来的妙计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