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这些,赵千栋对正堂内各方的心态就有了一个初步的把握,同时呢,对依克唐阿这一系所面临的局面,也有了一个较为系统的认识。
毫无疑问,依克唐阿目前虽然被迁为盛京将军,表面上看似乎是风光无限,可实际上呢,朝廷上对他的信任还远没有到深厚的程度。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阿系宿将寿山、德英阿、扎克布丹,在此前朝廷的封赏中都得到了提拔,这看似是对依克唐阿的褒奖,可实际上呢,这些人现在都被留在了黑龙江,他们无法随依克唐阿来盛京履任,如此一来,依军一系就等于是被打散了。至于说贵权,现在是被升为兴京副都统,可兴京在甲午变乱中受损严重,贵权履任之后手底下只有他自己统带的一营兵马,实际上跟个光杆司令差不多。寿长被委任为金州副都统,而金州现在还被日本人占着,他手底下别说是兵了,连个实实在在的驻地都没有。要说现在手底下真正有点兵马的,还真就得说老爹,只不过他那几个营还在人家姜桂题手底下掌握着,而姜桂题呢,他不仅不是阿系的将领,还跟聂士成走得很近,随后不久,人家没准就要变成直隶提督手下的部将了。最主要的是,盛京将军治下的四大副都统衙门,现在还有两个实职出缺,这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副都统的职位,是由朝廷决定的,在这其中,宋庆很有可能掌握锦州副都统衙门的实职。
如此一来,依克唐阿这个盛京将军,实际上很难完全掌握盛京一省的大权,朝廷对他是即用又防,看似要给他更大的权力,实际上却是在分化他的势力。依克唐阿是旗军宿将了,他十几岁从戎,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如果说他看不出朝廷的用心,那就过于扯淡了,故此,此刻正堂内正在上演的这一场闹剧,应该就是他授意的,目的无非是让聂士成与宋庆这两个外人看看,他依克唐阿的部将并没有那么团结,从而让朝廷放心罢了。
“此其时,当为竹才谋图晋身之良机。”
想到这儿,赵千栋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老爹家信中的那句话,由此,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更加深刻了。
赵千栋这儿正满脑子瞎琢磨呢,就感觉有人在后面扯自己的袍子,醒神扭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正良已经退回去一步,他身子站的挺直,一边偷手扯自己的袍子,一边连连给自己使眼色。
赵千栋心头一跳,扭头朝正堂内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堂内的争论已经停了,一大群二三品以上的大员们,已经簇拥着依克唐阿、聂士成两人走出门来,就在他扭头的时候,一位部堂大人、盛京将军,一位军门大人、直隶提督已经走到了门前的台阶上,而他所站的位置呢,正好处在这两位封疆大吏的右前方,距离不到四五步远。
“下官拜见部堂大人,军门大人。”几乎是下意识的,赵千栋双手一拱,脑袋一低,给两位封疆大吏行了一个简单的见面礼。殊不知他这一手,倒把站在后面的马正良吓了一跳,要知道官场是讲究礼法的,赵千栋作为一个五品以下的小官,他见了当朝一品的大员,那是得行大礼的,而他现在整出来的这一手......如果赶上脾气好的上司,那就是一顿训斥,赶上脾气不好的,那就得领杖责。
“孽障!”果不其然,还没等马正良这点担心落地呢,紧跟在依克唐阿身后的赵老爷子已经开口了。老头先上前一步,给眉头紧皱的依克唐阿告了个罪,这才扭头训斥道,“部堂大人当面,你还不与我跪下行礼!”
简单的一句训斥完了,老头还不忘回头再给聂士成告罪,嘴里说的无非就是什么“孽子无状,有失管教”之类的套话。
赵千栋虽然转世到这个年代,可他脑子里存在的大多数东西,还是前世所留下的,所以要让他给眼前这两位大人下跪行礼,他还真有些抵触,幸好的是,依克唐阿紧皱的眉头在赵老爷子挑明了关系之后,很快便松开了,堂前的众多部将甚至还能从他的眉角间看到一丝淡淡的笑意。
“督长啊,”在赵千栋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依克唐阿挽起左手腕下的袍袖,虚扶赵老爷子一把,同时叹口气说道,“可还记得当年阿大入身行伍之时,你我之间的那句戏言?”
赵千栋知道,“阿大”就是指他的大哥赵千朔,这个类似绰号一般的称呼,是寿山叫出来的——赵氏三子,老大为“阿大”,老二为“虎儿”,三子,也就是赵千栋,因为他出生的时候赵夫人难产,险些没把命丢了,所以寿山戏称他为“三多”,意思是赵家本不该有他这个老三,他却命硬偏偏活了下来。
“部堂大人,卑职记得。”听了依克唐阿的话,赵老爷子身子一颤,两行老泪顿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部堂大人曾言,‘若我膝下无子,当由阿大奉养天年。’卑职对曰,‘只怕阿大没有那个福分。’而今......而今这一语成谶,卑职......卑职......”
“哎,是我之过,是我之过啊,”依克唐阿叹息一声,用痛惜的语气说道。
赵千栋在旁边听出一些门道来,看来当年赵家老大从军的时候,依克唐阿曾经想要收他为名下义子,只不过这事看来是没成,而今呢,两个老头回想起当年的境况,彼此都有些感慨。
“督长啊,而今阿大、虎儿皆为朝廷捐躯,我若欲过继三多与名下奉养天年,待我死之后,再让他归回本姓,你可舍得?”依克唐阿沉默片刻,继而又说道。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不要紧,倒把周围的一众官员都给听愣了。很明显,他这话的意思是要收赵千栋为义子,而且是要把这小子过继过去,在他这位部堂大人升天之前,都要让要这位赵家的独子跟他姓张(依克唐阿汉姓为张)。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过继一个义子谁都没话说,可依克唐阿是有世袭爵位在身的,他要收义子绝不能说是他自己家的事,而是需要经过朝廷许可的,是要上报礼部及太常寺核准的。
“部堂大人,此事恐与我大清礼法不合,故而......”果然,还没等赵老爷子表态,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吏从后面站出来,大声说道。
“我意如此,汝之奈何?”依克唐阿现在的心情铁定不好,他不等这位胖胖的官员把话说完,便霍然转身,瞪着一双眼睛问道。老头是大清的封疆大吏,说话自然有那么一股子威严,而且他说的话也很直白——“我就要这么办,你想怎么着吧?”
这个肥头大耳的官员不过是盛京陪都的礼部侍郎,官位不算低,可手上狗屁权力都没有,别说是身为盛京将军的依克唐阿,即便是赵千栋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人物,估计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类似他这样的人,原本就应该在这个当口选择保持缄默,他也不瞅瞅,就连旁边的聂军门都抬头望天,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那在这件事上哪还有别人插嘴的份啊?
“卑职......卑职......”大胖子被训了一个面红耳赤,可兀自不想就那么忍气吞声的退下去,他拱手站在那,面红脖子粗的吭哧了半天,却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还不与我退下!”厌恶的看了对方一眼,依克唐阿将官袖一甩,愤愤的哼了一声说道。
“部堂大人,卑职以为,程大人所言极是,”赵老爷子俨然就是个虚伪的小人,他此前不开口,直到依克唐阿把脾气发完了,他才上前一步,哽咽着嗓子,慢条斯理的说道,“部堂大人身享世勋,承嗣之事关乎体大,万不可行乎草率,否则......否则恐贻人口实,反而不美。”
赵千栋现在放到成了事外人,他在旁边瞅着,就感觉自己的老爹过于阴险,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等于是炮打三方:首先,把依克唐阿抬了一下,让他在过继一事上少了几分退路,很明显,如果这位部堂大人现在退缩了,那就等于是在众部将的面前扮演了一个“懦弱怕事”的角色,将来传出去,没准就遭人耻笑;其次,把旁边的聂士成、宋庆等外籍将官也给圈进来了,“贻人口实”,这句话说的太暧昧了,在场的就这么些人,除了聂军门、宋帮办之外,还有谁敢挑盛京将军的口实?最后,将那个什么程大人放到了“篝火”之上,赵千栋甚至可以肯定,要不了多久,这位陪都的礼部侍郎大人就要倒霉了。
赵千栋虽然转世时间不长,但是他看这些问题的眼光倒是也不差。随着老爷子这一番话,原本还站在旁边看戏的聂军门开口了,他轻瞟赵老爷子一眼,而后干咳一声,淡然笑道:“赵总兵一门忠烈,世侄少而勇武,部堂大人既有意继赵世侄为义子,当是一桩美事,功亭不才,愿恬为和事,不知赵总兵与部堂大人意下如何?”
聂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人家为了摆脱那个“贻人口实”的嫌疑,自己站出来担当中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