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治下共设有十三处将军府,而在这十三处将军府中,就属盛京将军统兵最多、职权最大,盛京一省的军事、财政、旗务、司法乃至涉外事宜,都归将军府办理,而今,随着依克唐阿迁任盛京将军一职,他又从朝廷上要来了矿政、招垦、新军督练、机器局营办等方面的权力,如此一来,堂堂的虎将军就真的成为了盛京一地的土皇帝。最要命的是,为了进一步的拉拢他,太后老佛爷还给了他一项便宜行事的权力,盛京一地的官员,凡四品以下的,他都可以就地升免。
或许正是因为依克唐阿权势大增的缘故,此次陪同他一起前来奉天的官员着实不少,除了寿山、德英阿、扎克布丹、贵权、赵晋先这些原属于依军嫡系的将官之外,尚属待罪之身的北洋军务帮办、领尚书衔的宋庆以及刚刚升任直隶提督的聂士成也在随行之列——这两人是来奉天提交军务,准备领兵前赴驻地的。
赵千栋带着几名府上的家丁,坐了一顶蓝篷小轿,出赵府直奔副都统衙门所在地。这路上赶过去,最多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等他到了地方,偌大的一个都统衙门前门,已经被穿戴着各种官袍顶戴的大人们堵了一个水泄不通,府门外的两条侧街上,则停满了马车官轿,那气氛绝对可以用火爆来形容。
在侧街的街口上下了轿,赵千栋也顾不上跟拥堵在都统衙门门前的官吏们客套,一手撩起长袍的下摆,大跨步的直奔府衙正门而去。
府衙的正门前满满堂堂的堵了十二个腰刀在手的兵士,看他们那副面无表情、威风凛凛的样子,显然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颖才!”
就在赵千栋准备找一个熟人替自己引荐的时候,府衙门内快步窜出来一位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的壮汉,这家伙三两步跨过门槛,一肩膀撞开挡在身前的两名兵士,径直奔到台阶前面,先是一把抓住赵千栋的肩膀,这才裂开胡子拉碴的大嘴,高声笑道:“我刚才还在想呢,军门大人差遣职下来找你,却又不告诉我你人在哪儿,如今可好,我这门还没出呢,就把你给寻着了。”
眼前这个壮汉赵千栋的记忆中有印象,他就是在老爹手下任营千总的马正良。此人出身直隶孟村,正统的回回,早年曾在山东从师学艺,练得一手好查拳,早几年的时候,赵千栋的大哥就曾经跟他学过十路弹腿,只不过没学成。这个马正良还有个妹妹,乳名兰秀儿,使得两把双刀,一路五虎群羊,一路缠丝双刀,耍起来真是比她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大哥,”露出一脸欣喜,赵千栋伸手抓住马正良的胳膊,先是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笑道,“旬月不见,没想到你又高升了,啧啧啧,看起来,以后千栋见了你,都恭称一声守备大人了。”
“嘿嘿,蒙军门大人提携,”马正良先是抱拳称了一声谢,随后又在赵千栋肩膀上用力捶了一圈,压低声音笑道,“臭小子,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取笑起我来了。”
赵千栋笑了笑,没有再接口。他寻摸着,马正良嘴里一直称呼父亲为军门大人,看来这小子的官瘾也不小,本来嘛,父亲现如今不过是个总兵,既没有升任提督,也没有加一个提督衔,故此根本称不上军门。最重要的是,在盛京将军治下,那是没有盛京提督这个官阶的,换句话说,只要老爷子留在盛京,那就不可能混到军门那一步上。马玉良口口声声称呼老父为军门大人,估计就是他盼着老爷子继续高升,然后他也跟着再向前迈进一步。
“得啦,废话少说,赶紧跟我进去,”马玉良秉性就有点憨,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三公子”此刻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内里几位大人正在叙话,等他们完事了,军门还要把你引荐给部堂大人。”
他这句话说完,也不等赵千栋答复,就那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拉带拽的扯着他进了府衙大门。
如今的盛京副都统衙门大院,就像是一个拥挤的兵营,从府衙门口进来一直到正堂,满满堂堂的站满了穿着各色军服的兵勇,有背枪的,有提矛的,还有一大堆跨刀的,咋一看上去,就像是个汇聚了乌合之众的土匪窝子。
在马正良的拉扯下,赵千栋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大敞四开的正堂门前,才刚靠近门口,就听到门内传来叽叽喳喳的争吵声。
“在这等着吧,”马正良在台阶下找了个空地,压低声音对赵千栋说道,“里面的几位大人估计还得吵上一会儿,这阵子一直都是这样......”
赵千栋没注意听对方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正堂里面。
此时的府衙正堂里俨然成了大会议室,除了正对门口方向的两个主座之外,堂下还安排了左右各两列下座,靠中间的两列下座上,从前到后坐的都是二品大员,至于从二品、三品的,就只能在后座上屈尊了。
赵千栋仔细瞅了瞅,主座上的两个人他只认识一个,那就是坐在右边尊座上的消瘦老头依克唐阿,至于坐在左边椅子上的中年胖子,他就不认识了。至于堂下左右的前两列官员,他倒是认识一大半,右边一列上,从前到后分别是德英阿、寿山、贵权、寿长、扎克布丹等几位在旗的将领,而左边一列上,坐在第一个位置上的人他不认识,往下数就是实授云南临原镇总兵加提督衔,但是却负责分统毅军镇守旅顺的姜桂题,再后面,就是刚刚升任总兵的赵老爷子了,至于他后面的两个人,赵千栋也不认识。
此时,正堂里这些大人们正在争论的话题,就是年前甲午变乱中全军败绩,究竟应该由谁负责的问题。坐在右列座位上的在旗将领,无一例外的将矛头指向对面,人人都理直气壮的声言汉军应对此前的战败负主要责任。赵千栋在外边听了会,感觉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年前的场场战斗中,从叶曙青叶提督狂逃五百里,到卫汝成弃炮台由辽东逃往山东,再到......总之,汉军将领不战而逃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反观人家旗将,虽然打得漂亮仗不多,可好歹闻风而逃也不多。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左侧汉将两列上,出言反驳的人也没有几个。
赵千栋在那听了一会儿,心里感觉有些诧异,在他前身的印象中,依克唐阿是个很有御下手段的人,他身边的旗汉众将素来相处和睦,比如说老爹,他与寿山、寿长、贵权四人,那是有着深厚交情的,如果不是清制严禁旗汉将领私交,这老哥几个没准早就结拜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为战事争吵到这种程度?最重要的是,素来御下有方的依克唐阿此刻竟然旁观坐视,老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看上去还惬意的很。
这里边有猫腻啊!
赵千栋的心思灵透,他顷刻间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眼下这种场面,没准就是依克唐阿本人唆使的,他在安排自己的心腹部将演戏。
想到这个可能性,赵千栋又朝自己的老爹张望一眼,只见老爷子此刻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双手端着一盏茶,正在那儿悠闲自得的品茶呢,对他来说,就仿佛满堂的争吵与自己无关一样,那种泰山崩于前兀自气定神闲的架势,真是让人不由衷的钦佩都不行。
“马大哥,”赵千栋在心里琢磨一会,他觉得如果堂内是在演戏的话,那么看戏的应该就是坐在依克唐阿身边的那个胖子了,因此,他扯了身边的马正良一把,而后朝堂内指了指,轻声问道,“那位大人是......”
“哦,那不就是聂功亭聂军门,”马正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一会儿颖才进去拜会部堂大人的时候,言辞上务需谨慎,就我所知,聂军门与部堂大人已生嫌隙。”
聂功亭是谁赵千栋自然知道,那可是后世历史教科书上称颂不绝的清末爱国名将聂士成,只不过他不清楚的是,早先依克唐阿与聂士成的关系应该不错的,这一旗一汉的两位将领,早在黑龙江的时候就合作多年了,此前在抵御倭寇的时候,又是战场上的协作将领,怎么这一转眼,两人之间又生了嫌隙了?
“为何?”想到这儿,赵千栋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问道。
马正良先是摇摇头,继而轻声说道:“只听说是朝廷放了聂军门直隶提督一职,他又上折子保奏宋帮办督领锦州军务,故此,惹得部堂大人十分不快。”
赵千栋恍然。
锦州,那是属于锦州副都统衙门的辖地,宋庆过去领兵驻防辽东,那只是朝廷安排的外来驻军,干预不了地方的军政要务,而今,聂士成上折子保奏他督令锦州军务,那就等于是要给他锦州一地的实权,而锦州呢,那是属于盛京将军的地盘,故此,刚刚迁任盛京将军一职的依克唐阿自然会心中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