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老佛爷赏的宅子?”张玉峰怔忡片刻,一张脸上转瞬间便浮满了喜色,他讶然道,“大人,这,这可是天大之恩宠,等,等闲之人,恕难有此荣耀啊。”
“知道便好,”赵千栋淡然一笑,说道,“不过这一栋宅子得来的却不是那么容易。”
嘴里这么说着,他抬手扯开官服的袍襟,裸lou出已经被鲜血浸红的内衬,这才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此番事件之前,我还以此为耸听危言,而今观之,方知先贤诚不欺我......”
“大人,你这是......”一看到那染红的内衬,张玉峰便知道自家大人肩头上伤处定然是崩裂了,他不曾进宫,故而也不知道赵千栋这伤是怎么崩裂的,因此抢着问道。
“无妨,”赵千栋摆摆手,笑道,“不过在宫内行大礼之时,无意扯动的罢了。血流不多,却是疼得厉害,最要紧的,由于耽搁时间长了些,这血疤恐怕已经沾上内衬了,回去之后,少不得又要受上一番苦罪。”
“大人受苦了,”张玉峰凑上前.去,在他的肩头仔细查看两眼,点头道,“不过既然能以如此小伤换来太后她老人家的厚赏,那也是万般值得之事了。”
赵千栋摇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大人,既然太后她老人赐了府邸,.那不知这处宅子位于何处啊?”张玉峰显然兴奋不减,他继续追问道。
“这或许应当算是第二个好消.息了,”苦涩一笑,赵千栋在下属的脸上瞟了一眼,说道,“太后赐下的这处宅子,便在后海,是,是醇亲王府的偏宅。”
“啊?”张玉峰傻眼了,他虽然没有同小亲王亲自接触.过,但是却也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小家伙的性情,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小孩子显然是个恶魔级的角色,天性顽劣不说,还千般宠爱集于一身,让人是即骂不得更打不得,今后在京城的日子,金州一行人都得跟这个小家伙比邻而居,那日子恐怕好过不到哪去了。不过转瞬一想,张玉峰心中的那份顾虑又变成喜悦,他琢磨着,既然小亲王的身份特殊,而太后又做出了这样的安排,那显然就说明自家大人在宫内很得宠信了。这......这似乎的确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张玉峰的心里想的不可谓不全面,但他却没想到.他家大人的心尖上去,在赵千栋看来,在宫里的时候,李莲英之所以建议将自己的赐宅安排在醇亲王府的偏宅内,显然并不是为了提拔自己,更不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安排机会,那死太监不过是为了撇清他自己,同时又将那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甩到自己手里来罢了。
拉着两个揣着不同心思的人,马车一路穿街走.巷,在落日的余晖之下,赶回了奉天会馆。
就在马车转过.街巷拐角,远远可以看到会馆正门牌坊的时候,车厢外驱车的车夫突然一勒缰绳,将车子停了下来。紧接着,还没等赵千栋开口过问,车夫已经一把撩起车帘,探头进来说道:“两位大人,会馆好像出事了。”
“出事?”赵千栋与张玉峰两人诧异的对视一眼,而后一前一后的钻出了车厢。
正如车夫所说的,此刻的奉天会馆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远远看过去,只见会馆门前那个专门供戏班子唱戏的牌坊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的聚满了人,很显然,这些人应该都是围在那里看热闹的。
“大人......”张玉峰的心头升起一丝不祥的预兆,这些日子里,奉天会馆内只要出事,十有**都与他们一行人有关,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件事了。
“过去看看,”赵千栋微皱着眉头,说道。
“是,标下引路。”张玉峰也不敢多说,他一拱手,当先迈步朝前走去。
围在奉天会馆门前的那些人,也不全都是看热闹的,其中还有几个会馆内的小厮,最让人感觉意外的事,还有几个中午同席而坐的金州商贾混杂其中,这些人的表情都显得不太好看,估摸着会馆里出的事很棘手,否则,这些家财万贯的豪商,不可能等在外面干耗。
“赵大人回来了,赵大人回来了,”
就在赵千栋与张玉峰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原本还围聚在会馆门口的众人,顿时闪开了一道通道。
“出了何事?”面无表情的走进人丛,赵千栋一眼瞅见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厮,他脚下不停,嘴上劈口问道。
“回,回赵大人,”小厮躲避不及,被抓住问话,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磕巴了两句道,“是,是岚贝子,两位姑娘今儿下午把岚贝子给打了,现在贝子府的人......”
“哪个澜贝子?”赵千栋听不出小厮说的是哪个岚,他心下一跳,下意识的想到了载澜,不过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罢了,毕竟载澜的身份可要比贝子尊崇多了。
“就是,就是前门岚府的那个岚贝子。”小厮眨巴着眼睛,愣神片刻才回答道。
“等于没说,”赵千栋心下暗骂一句。
京城是宗亲会聚之地,什么贝子格格的多不胜数,“澜贝子”?鬼知道他是哪一号人。不过既然这小子的府宅在前门的位置上,那就说明他的家世深厚不到哪去,因为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宗亲贝子,都是住在后海一带的,对于他们来说,那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之一。
“走,进去看看,”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赵千栋沉声说了一句,一撩袍摆,迈步走上台阶,径直朝会馆内走去。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赵千栋对萱彩姐妹两的性子也算是比较了解了,在他看来,这对姐妹绝不是那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最为重要的是,她们出身烟花之地,过去一直以来都身份卑微,做人基本没有什么自信可言,试想,这么一对姐妹怎么可能无端的与人动手?而且对方还是堂堂的满清贝子?
在这件事上,赵千栋几乎不用问就能猜得到,定然是那位什么“澜贝子”品行无端,看到这对姐妹出落得姿容艳美,故此做了某些“衙内”最喜欢干的事,从而招来了一顿暴揍。但值得问清楚的一件事是,萱彩姐妹两今天下午是应该在会馆内留守的,她们出门干什么去了?难不成赛夫人在京城内也有眼线?
“哎呀,颖才贤弟,你总算是回来了,”才穿过会馆正堂的回廊进入内院,右脸上带着一块青淤的匡偼臣便一路小跑的迎了出来,还离着十几步远呢,他大呼小叫的嚷嚷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生死之外无大事,而今你我既无性命之忧,匡兄又何出此言啊?”赵千栋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扫了一眼站在院落内的诸多精壮汉子,淡然道。
“唉,亏得你还有心情说笑,”匡偼臣疾步上前,一把扯了他的袍袖,压低声音说道,“你看看咱们这会馆之内,整整一下午便未曾消停过,岚贝子他两个时辰前就带人过来了,指名道姓的要找你......”
“哦?”赵千栋脚步不停,他快过廊外台阶,不紧不慢的问道,“澜贝子?可是我的旧识?”
“这便不是我所知道的事了,”匡偼臣在后边扯着他,着急着慌的说道,“不过今日晌午,他倒是去了广和居的堂会,至于这下午的造访......他却是携了重金前来,打算,打算买了贤弟的内房丫头。”
对方的话说到这儿,赵千栋就全明白了,感情这还不是萱彩姐妹两上大街招来的祸事,而是人家“澜贝子”找上门来了。买卖使唤丫头,在这年月里本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这位“澜贝子”既然带着重金前来,那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本意应当是和和气气的做成这笔生意了,只不过呢,不巧的是主人不在,园内留下的只有他所要购买的两个使唤丫头,如此一来,估计这位贝子爷是有些等不及了,打算“先上车后补票”,给自己来上一个哑巴亏吃了。
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可能性,赵千栋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不过这种笑绝不是开心的笑,而是怒极反笑的笑。自达离开金州前来京城之后,这多少天了,自己就诸事不顺,银子没少往外送,宝贝也没少往外拿,甘当孙子的事也没少干,可等到最后呢,一群土鸡瓦狗还真就把自己当成孙子了,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踩就怎么踩。过去几天里,各方的人物还仅仅是明的暗的朝自己伸手要银子,而今可好了,他们赚足了银子的念头,又把主意打到自己女人的身上来了。
今天中午广和居的一场堂会下来,但凡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萱彩姐妹两是自己赵千栋的内房丫头,什么叫内房丫头,那就是和妾室差不多的女人,虽然说在身份上没有妾室高,但终归是主子房内的女人,这个“澜贝子”明知此事,仍旧敢于上门,这说明了什么?在他的眼里,自己这个金州同知又是什么?冤大头还是绿帽公?
“贤弟,你......”
赵千栋还没有学到他老爹那般的本事,心中的激怒在心念转动间,已经不经意的浮上脸。匡偼臣的眼光犀利,一眼就窥见了他嘴角处电闪而过的凌厉杀机。这份无意间窥到的杀机,令匡偼臣心弦大震,此前在辽阳的时候,他在赵晋先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笑容,正是那轻描淡写的一笑,让凤凰厅上上下下十几位官员掉了脑袋,而刻下赵千栋这一笑,与他老爹的笑容何其相似,看到这种笑容,任何人首先能联想到的,就是一副鲜血淋漓的画面。
“哦,匡兄,”赵千栋脸上的表情变化,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几乎是铁青色的面容一闪,那种和蔼的笑容就重新爬上了他的脸颊,“这么说来,贝子爷是来与我做生意的喽?那为何我适才听闻,萱彩那两个丫头,好像是把贝子爷的人给打了?这,这岂不是失礼之至?”
“话怎么能如此说?”匡偼臣心念电转,老实说,如果不是刚才看到了赵千栋嘴角上那一丝令人胆寒的冷笑,他现在肯定会建议对方做个顺水人情,将萱彩姐妹两让出去。两个女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充其量她们长得漂亮点,惹人点,但大丈夫立世,当以权柄为重,只要有权柄,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在心眼里,匡偼臣甚至把应有的说辞都想好了。但是现如今,就在看到那一丝冷笑之后,他在几个喘息的工夫里,就把原来的说辞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岚贝子固然是宗室贝子,但问题在于,京城内顶着爵号的贝子爷多得是,这些人虽然拿着数百两的岁供,可手上半点实权都没有。说实话,如果赵晋先本人现在京城,那个岚贝子估计连奉天会馆的门都进不来,他要见见“赵大人”,还得上下打点疏通一番才行。这年头有身份是一回事,有真正的实权则是另一回事,匡家是做生意的,而且还是在辽东做生意,匡偼臣作为匡家未来的接替人,他不可能分不清主次轻重,故而,原本腹内打好的草稿,在出嘴的一瞬间就彻底变了个味道。
“贤弟,不是兄长我意气用事,”脸上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匡偼臣朝旁边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这岚贝子今日前来,名为买卖丫鬟,实际上却是落咱们盛京籍官员的脸面来了。现而今,京城内的皇亲国戚、臣僚阁吏,谁不知道萱彩、萱娥二位姑娘是贤弟你的内房丫头?这岚贝子明知此中玄妙,却仍旧敢于做出此等逾礼之事,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哦?”赵千栋停下脚步,扭头朝对方满是激愤的脸上扫了一眼,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
“贤弟,依愚兄之间,此番你我万万不可在岚贝子面前软弱了,若是不然,你我在这京城之内,恐是再无立锥之地了。”匡偼臣面色不改,仍旧是口吻坚决的说道。
“匡兄言重了,”赵千栋摇摇头,语气平静的微笑道,“不过是两个内房丫头罢了,又不是我赵某的妻妾,何来关乎颜面之说?更何况岚贝子既然是皇家宗亲,那自然是身份高贵,他既然能看中萱彩姐妹,那当是彼等之荣幸,亦是我赵某之荣幸。”
“贤,贤弟,你......”匡偼臣有点傻眼,他听不出赵千栋这话里有任何负气的意味,可,可他现在所说的这些,显然与之前脸上的表情完全不符。
“噢,对啦,”赵千栋抬手揉揉鼻子,闷声笑道,“这......萱彩姐妹会些功夫,出手想来也是没轻没重的,贝子爷时下身子无碍吧?”
“想来,想来是无碍的,”匡偼臣的头皮有点麻,他感觉到了,自己身边这位“赵家子”已经完全收敛了刚才的怒气,按照自家老子的说法,遇事暴怒的人并不可怕,因为克制不住怒火的人,所能采取的报复手段也是直来直去的,只要加以提防,不难躲过,而真正可怕人,就是那种遇事沉稳,心中怒欲狂而表情淡如水的人,因为这种采取的报复行径,往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着手实施的阴毒手段,他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就是势必功成,让对手连个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赵千栋呵呵一笑,用胳膊肘在对方的胸前一撞,说道,“匡兄可带了银子?”
“哦,带了,贤弟需要多少?”匡偼臣摇摇头,甩掉一脑门子的胡思乱想,回答道,“多了我时下拿不出来,但千把两还是拿得出来的。”
“有个千把两就够了,”赵千栋笑着伸出手,“且借来我用。既然是我府内的人伤了贝子爷,那于情于理,我这个做主人都应当表示一番,以作赔礼之用。”
“既如此......那好,”匡偼臣伸手在袖兜里摸了一番,抽出一份纸券,塞在赵千栋的手里,无可奈何的说道,“我此番出来的仓促,没有带多少银子,这有汇银一千五百两,不知够用不够。”
“足够了,足够了,”赵千栋也不客气,他接过银票,顺手塞进袖子,笑道,“走吧匡兄,这便带我去见岚贝子,呵呵,千万莫让贝子爷再久等了。”
“不敢劳动赵大人,我敖岚已经来了。”他这话声刚落地,不远处的内庭月亮门内,轻飘飘的闪出一个人影。
赵千栋脸上带着一丝谦和的笑容,不等看清对方的相貌,便双手一拱,深鞠一礼道,“下官赵千栋,见过贝子爷。”
“赵千栋,你可知罪?”这位岚贝子说话的语气,颇带着几分轻佻,面对躬身行礼的赵千栋,他冷声问道。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