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将近一年半,大清的黄龙旗又一次插上了石河驿的城头,只不过除了插在城头右侧的大清黄龙旗之外,城头左侧还飘荡着一面老毛子的国旗,对与赵千栋来说,那一面在城头高高飘扬的三色旗,实在是害眼的很,从进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早晚有一天,他得亲手把这面碎布旗子给拔喽。至于说而今这个时候,他还没有那个能力,当然,更没有那个实力。
由于锦州乱匪已经侵入了雨金社境内,再加上沙河堤防已经整修完毕,为策应安全,赵千栋便将自己的临时行署迁到了石河驿。作为“老朋友”,已经因功晋升为上尉的科尔尼洛夫很给面子,他不仅没有在这件事上横加阻挠,反倒以“友邦互惠”的理由,提出要给赵千栋提供白银三百两,作为他整修石河驿府衙的经费——当然,这笔银子不是他自掏腰包,而是俄罗斯驻营口使节奉送的。按照对方的说法,金州连续两年来天灾人祸不绝,金州海防衙门要想重整辖境,必须要有充足的银两,而恰好的是,俄罗斯与法兰西已经筹集巨资,组建了一家名为道盛的银行,专司对大清贷款的业务,鉴于目前金州的财政紧张状况,俄方愿意以道盛银行的名义,向金州提供贷款白银四十万两,以帮助金州的战后重建。
至于说这一笔贷款金州海防衙门将来怎么还,俄国人也给想了一个万全之策:金、旅、大连三个海港的货物进出关税,在未来十五年内交由道盛银行掌理,十五年后,这一笔贷款就算是偿清了,整个过程中,作为金州海防衙门同知的赵千栋,无须拿出一两银子还债。不仅如此,为了能让赵千栋接受这一笔贷款,俄国人还许下了诸多的承诺,比如说将金州各要地的防务、各主要城市的政务悉数交给金州海防衙门,再比如说在大清的朝堂上为他赵千栋谋求前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面对科尔尼洛夫转达的这些条件,赵千栋并没有直接答复,他以金、旅、大连等地尚在日本控制之下为由,将这件事拖过去了,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选择——“而今之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应之,又能如何?”
由于石河驿原来的府衙已经在此前的战乱中被摧毁,整修起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故此,赵千栋与他的幕僚们在进了城之后,只能“借住”在一户豪商的家里,而这户豪商,就是曾经第一个在赵千栋手上折买旗田的大粮商隋有本,这个以低价买入大片良田的奸商,在赵千栋入城的第一刻就被下了大牢,而与他一同入监的,还有他家内老老小小的四十余口。
当然啦,在赵千栋率部入城之后,被捉拿入狱的,远不止隋有本一家富商,整个石河驿城内,包括临近各乡、堡,被满门抓捕的豪商足有六户之多,而这些富豪则清一色全都是粮商。
入了石河驿的第一件事,赵千栋就是要杀人,而且是要大开杀戒,以儆效尤。
石河驿四方城门都张贴了官府的行文告示,其内里的大概意思,就是说隋、陈等六氏奸商,世代居住在大清朝的天底下,吃着大清百姓耕作出来的粮食,喝着大清河流里奔淌的水,却上不思国本,下不体庶民,私连倭寇,戕害金州百姓,不仅如此,这些人还无视灾民之苦,囤粮居奇,哄抬物价,以牟取暴利。这等行为实在是猪狗不如,若不杀了他们,对下难以平息民愤,对上则枉顾了天理道义。所以,金州海防衙门同知赵大人,现在颁下令喻,将六氏奸商满门抄斩,一应家财悉数充公。
将与六户奸商阖府四百余口共同被斩杀的,还有此前被俘虏的锦州乱匪。
在判斩那些俘虏的时候,赵千栋给出的政策是,“逢双则杀,逢单充役。”这个政策细化了说,就是让一千三百多俘虏抽签,抽到双数的,那就倒霉一点,杀头,而抽到单数的就幸运一点,去做一辈子苦役。
这样总和下来,在今天这个行刑的日子里,被一块拉到石河驿北门外护城河边砍头的,就足有千余之众了。
“枭首盈千,天为之恸。”
晴朗了不过数日的天气,在这即将浮满血腥之气的日子里再一次灰暗下来,从清晨开始,稀稀拉拉的小雨就下个不停,在临近午时的时候,随着一阵儿东风的轻袭,绵绵的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整个石河驿的北城城头,都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在城门楼子下面,王庆逸撑着一把油伞,透过伤痕累累的城头箭垛朝下面张望,只见在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边,冒着瓢泼般的大雨站了密密麻麻的一大圈人,从人头上估算,至少有数万之众——大清的子民素来都爱看热闹,但凡是有杀头行刑的,总能招来大群津津乐道的看客,至为重要的是,今天这里要杀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多号人,如此大的场面,把整个石河驿都给惊动了,尽管大雨瓢泼,赶来看热闹的人,还是将整个北门堵了个严实,从城头往下去,就看见城外官道上全都是人。
轻轻的叹息一声,王庆逸缩回脑袋,他犹豫一下,而后走进城门楼,对正安坐门内看书的赵千栋说道:“大人,卑职仍旧认为今日之事不妥,上千之众一次尽斩,实是煞气过重,有伤天和,故而,尚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赵千栋手上所看的书,仍旧是淑莹所赠的《盛世危言》,说实话,他虽然对书中所说的很多东西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从里面学到了很多东西,简单来说,一个大局观的问题,就令他获益匪浅了。
“王先生可是认为城下之人不当杀?”听到幕僚的话,赵千栋抬起头,他先是朝门外的雨幕眺望一眼,这才微笑道。
“非也,”王庆逸摇头说道,“彼等罪责昭彰,于礼于法尽皆当死。”
“既如此,我今日秉公杀之,何错之有?”赵千栋笑了笑,说道。
“卑职并非觉得大人施法过苛,”王庆逸拱手说道,“只是觉得上千之众尽皆斩于一刻,其行过烈,有伤天和人心。大人难道就不怕由此招来非议,惹得悠悠众口竞相讨责?”
“先生此言差矣,”赵千栋站起身,在门内缓缓的踱了两步,而后抬头笑道,“先生莫不知《孟子》有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于今之事,千栋自认为所下之令责,并无曲理之处,故此,即便惹来众口非议,我又有何可惧?”
“再者,”说到这,赵千栋顿了顿,而后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而今倭贼占有金州已近经年,金州之民心已生惶惑,太半商贾唯知倭贼凶狠,却枉顾了我大清律法之森严,故而,此前我等以金州府衙名义向彼等购粮,彼等才敢于藐视官威,辱我吏僚。刻下,我于这石河驿枭首过千,一则为了正我法纪,二则便是让金、旅各地之商贾心有所悸,让彼等明了,金州仍是我大清之金州,彼等亦仍旧是中华之隶民,自今而后,若彼等尚不知收心敛性,一味阿谀逢迎倭贼,今日城下受戮之人,便是彼等榜样。”
“大人......”王庆逸也知道赵千栋所说的全都是事实。就像他说的,经过了甲午之乱,金州日占区的商贾,有很多都把心散了,他们同日本人做生意,给日本人纳税,给日本人提供各种各样的便利,但反过来呢,金州海防衙门为抗灾向他们申援求粮,他们就什么都不给了。这种势头很要不得,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收心,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金州真正的统治者。不过话说回来,赵千栋要杀一儆百没错,可一次性杀这么多人,那实在是......至少王庆逸不认为这么做是最合适的。
“先生不必多说,”赵千栋不等幕僚把话说出口,便抢着说道,“与此事,我之心意已决,彼等佞匪奸商,不杀,不足以立威仪;不杀,不足以警效尤;不杀,不足以兴振金州黎庶,有此三点,你我再无别法可图。”
“当!”
赵千栋的话说到这儿,门外的城楼上骤然传来一声金鸣——午时三刻到了。
听到金鸣响起,赵千栋也不说话,他陈着脸,从书案上拿起朱批,快步走到门外,而后冒着暴雨抢到城垛边上,一甩手,将猩红的批木从城头上“唰”的一声扔了下去。
不大的小木片在暴雨中打着旋落下去,轻飘飘的跌落在城下的青石板路上。紧接着,一名士卒飞奔而至,一把将木批抢到手里,而后快跑着赶到浑身湿透、高坐马上的田琪面前,将批符双手举着,送到他手边。
“斩!”
田琪接过批符,先是抬头朝城上看了一眼,这才抽抽嘴角,冷冰冰的说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