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雨后新晴的天气颇为闷热,白亮的日头挂在头顶上,热辣辣的蒸腾着潮湿的地面,站在金州府城的城门口,能够清晰看到城墙下袅袅升腾的水气。
尽管在前来金州府城之前,赵千栋就考虑到日本人可能加强了在这一带地区的戒备,但他没想到的是,日本人的戒备要比他想象的更加森严,从东门的方向进城,整个府城门口布满了荷枪实弹、身穿黑色军服的日本兵,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凡是进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幼、贩夫走卒,全都得逐个的搜身。
赵千栋带了田琪、王庆逸,乔装成购粮的商贾,混在进城的人流中一点点朝城门内挤。赵千栋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曝光,毕竟在这年月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便日本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也不可能知道他的长相。
三个人挤进城门,并没有直奔那个德国人梅利可所经营的洋行,而是首先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家小酒肆里小坐了一会儿,一来为了纳凉,二来则是为了查看一下城内日军的动向。
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金州在辽东半岛上属于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府城,自咸丰八年《中英天津条约》强开牛庄口岸之后,金州的海运就开始变的兴盛起来,从上海、天津输往东三省的洋货、鸦片以及从东三省输出的大豆、煤炭,有百分之四十以上是从金州通过的,故而,在这个城市里可谓是洋商会聚,热闹的很。
在小酒肆里喝了一杯水酒,又坐了盏茶工夫,赵千栋三人稍加商议,决定绕南城,走金州海防同知衙门所在的南城街去德商梅利可所开设的印局,按照王庆逸的说法,当年他在金州任职的时候,曾经与梅利可数面之缘,只不过并没有什么深交,但是洋人好利,既然今天是上门去谈生意,想来对方也不会避而不见。
从小酒肆出来,三人直奔南城,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金州府衙所在的南城街便远远在望了。
“大人,”在转过南城街街角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田琪停下脚步,他伸手拦住紧随而至的赵千栋,压低声音说道,“倭贼封了街,此路过不去了。”
赵千栋闻言停下脚步,朝府衙正街上看了一眼。
正如田琪所说,此刻在府衙前的南城街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府衙正门前的台阶上,站着几个面色阴沉的军官,而在台阶的下面,则摆放着整整一排血肉模糊的尸体,从这尸体的凄惨像上看,应该是被炮弹炸的。
“大人快看,狗贼孙时廉!”就在赵千栋观察那些尸体的时候,王庆逸在旁边低声骂了一句,“这个认贼作父、害我黎庶的匹夫......”
孙时廉这个名字,赵千栋自然不会忘记,之前的碧流水患,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个恶贼带小鬼子偷坟掘墓才引发的,依克唐阿为此还发了重誓,有朝一日定要亲手宰了这个数典忘祖的狗东西。
孙时廉是个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中年人,与人们印象中那种大反派的形象不同,此人的面相可谓是仪表堂堂,如果不是因为王庆逸认得他,赵千栋估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此人与孙时廉这个名字挂上钩。
“狗日的!”田琪性子冲动,他甫一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孙时廉,便忍不住提高声调,骂了一句脏话。
“不可冲动!”赵千栋担心他鲁莽坏事,闻言急忙伸手扯了他一把,同时低声呵斥道,“我等身在虎穴,万事皆须谨慎,你行事如此冲动,可是想要我等尽皆丧命于此?”
田琪老脸一红,嘴里轻声嘀咕一句,不再说话了。
“大人,”王庆逸上前一步,挽了赵千栋的袖子,一边扯着他往来路走,一边说道,“以庆逸之见,那横死之倭贼,当是受戮于俄人之舰船,彼等虽心有不甘,亦无可奈何。如若庆逸所料不差,这金州城内之倭贼,恐不日将退,待得那时,我等入主城池,莫说是一个孙时廉,即便是其九族亲眷,亦可一夕杀绝。至于刻下,这金州城于我等仍为狼窟虎穴,实不宜久留。”
“庆逸所言极是,”狠狠的瞪了田琪一眼,赵千栋说道,“我等即刻便走,径直去那德商梅利可府上拜会。田营办,你须于我收敛暴性,不可再多言造次。”
“是,大人,”田琪慌忙应声道。
既然日本人封锁了南城街,这条路显然就走不通了,赵千栋三人从府衙前的一条胡同穿过去,东拐西绕的过了府衙后街,在南鹿场的俄国东正教教堂处上了正城官道,而后直奔西城。
梅利可在金州府城所开的洋印行名为“释图斋”,就坐落在西城城门附近的钟楼街上,与赵千栋设想的不同,印行的店面不是很大,而且在建筑风格上,也不是洋人惯用的那种欧式风格,而是纯粹的中式建筑,即便是门前的匾额与招幡,也是用的中式的,咋一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式书苑。
根据王庆逸的了解,梅利可这个人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他在同治年跟随传教士马利朗来到金州,至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余年了,最初的时候,他在金州做油料生意,因为经营不善破了产,后来,在马利朗的帮助下,他又开了这家洋印行,专门为本地士绅豪族印制族谱、传记之类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印价低廉的关系,他的生意还算不错,当初金州海防同知衙门有大批量公文需要刊印的时候,一般也会到他那去做。也就是因为这样,王庆逸才与他结识的。
三人在王庆逸的引领下,径直进了“释图斋”的前堂,迎面看到的就是摆满一个个红木书架的各式书册,而在正堂两侧的墙壁上,则挂着各种各样的油印挂画。堂内的伙计是个地道的“二毛子”,一身的西装革履、稍显瘦窄的连盘上还挂了一幅圆框的眼镜,后脑勺上那根油亮的大辫子缠在脖颈下面,就像是打了一个极有特色的领结。
看见三位客人上门,这位“二毛子”倒是挺热情,他快步从柜台后面迎出来,上手现在自己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这才开口询问赵千栋等人的来意。
“敢问梅利可先生时下可在府上?”因为曾经是这里的老主顾,所以王庆逸首先开口,他直截了当的问道。
“几位先生是......”“二毛子”不去理会他的茬,却只拿小眼睛上下打量赵千栋,看得出来,这小子的眼神很毒,他一眼就看出三人中谁是领头的了。
“这位是我家掌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当着一位店伙计的面,王庆逸也不拽文,他笑道,“今日登门拜访,是有一桩生意要与梅利可先生当面洽商。”
“哦,”“二毛子”又上下打量赵千栋一眼,同时皱眉道,“几位爷来得不巧,我家先生晌午时方才出门,刻下不在府上。几位爷若是有生意照顾,与小的谈也是一样。”
“那,不知他几时能够回来?”王庆逸追问一句,说道。
“这不太好说,或许天擦黑就能回来,又或许明日方能回来,”“二毛子”犹豫一下,说道,“几位爷也知道,这些日子金州城里不大太平,前儿晚上俄国人的铁甲船打炮,轰了水港上的两处炮台子,又炸了日本人的一处火器仓。日本人说城内有俄国人的奸细,故而满城搜捕,我家先生担心受到牵累,这两天一过午后就去领事馆避住,所以他今天能不能回来,小的实在吃不准。”
“果然?”赵千栋在旁边听了半晌,他知道这个伙计的话有些不尽不实。如今的小日本还远不成气候,他们连俄国人都招惹不起,被人家当橡皮糖似地捏过来捏过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怎么敢去招惹德国人?
“小的不敢有半句谎言,”“二毛子”毫不犹豫的说道。
“既如此,我等这笔生意就与你来谈,”赵千栋笑了,他走到堂内那张八仙桌旁坐下,先是顺手从怀里掏出两板泰和官号的百两银批,这才说道,“不过,就怕这百两银子进出的生意,你做不得主。”
这年头,进出帐目上百两银子的生意,的确可以算是大生意了,就这“释图斋”,估计成年头的也接不到一桩这么大笔的生意,故此,在看到赵千栋掏出来的那两板银批之后,“二毛子”顿时傻了眼,他干咽一口唾沫,哼唧了半晌,这才一拍额头,干笑道:“原来是大主顾,小的有眼无珠,失礼了。几位爷请稍后,小的这就去给您把掌柜的请来。”
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等赵千栋开口,便撒腿跑进后堂,不一会工夫,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却不是王庆逸口中所说的梅利可,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明眸皓齿、顾盼生姿的年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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