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瑾才是浙江人,他从出任依克唐阿的幕僚到升任现在的奉天府尹,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私邸,而这次进了奉天城,他就把一家老小安排进了奉天府尹衙门的后宅。这可是一个里外二十三晋的大寨子,用赵千栋的话来说,这“老小子”故作清廉的姿态实在是耍的太妙了,这年头要想在奉天城里置办这么一个大宅子,可得花上一笔银子了,而人家冯大人呢,不费半吊铜钱,就把这么一个寨子搞到手了——虽然说他只有“居住证”而没有“房产证”。
奉天府尹衙门驻地离着赵府并不算远,就紧挨着北大门的钟楼,地方好找的很。
有家里老爷子跟老娘的催逼,赵千栋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扎扮整齐了,临出门的时候那火辣的日头才爬过屋檐。
走在泥土夯就、凹凸不平的大街上,赵千栋的心里还在琢磨自己的婚事,他感觉有些诧异,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的心境里似乎也多了那么几分奴性,面对老头老太太跟自己安排的“包办婚姻”,自己竟然连点抵触情绪都没有,那种逆来顺受的韧劲,简直比前世所谓的“乖宝宝”还乖了几百倍。
“游戏,这得来容易的新生就是一场游戏,”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赵千栋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答案,连带着,也对自己的未婚妻有了那么几分遐想。
这次去未来的老丈人门下拜会,赵千栋一没骑马二没乘轿,他是步行来的,按老爷子的说法,这是为了迎合冯老爷子的喜好——那个“老浙江”的事事儿比较多,礼节上的讲究也比较多,天知道什么事会招惹到他的忌讳,所以呢,这步行过去最为妥当,而且去了之后,最好是少言慎行,免得招人笑话。
“少爷,咱们到了。”沿着直行的大街迷迷瞪瞪的走了半晌,紧跟在身后的赵四上前搭话。
“哦?”赵千栋醒过神,扭头朝府衙门前的大街瞅了一眼,只见偶有行人的大街上,敞亮亮的朝南开着一道大衙门口,只不过此刻这个衙门口的大门紧闭,只有两侧的角门是敞开的,六名丁勇手握刀柄,威风凛凛的据门而站,那场面总能让人想到一句“衙门口朝南开”的俚语。
不等赵千栋把眼前的情景扫览完,原本跟在后面的赵四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的赶到了衙门口的台阶上。
“呦,赵爷!”原本站在那稳如泰山的一名丁勇,看到赵四出现,顿时弯下了脊梁骨,他奔出两步,赶到赵四面前又打躬又作揖的客套道,“小的给您请安。”
“免啦,”赵四干咳一声,回了礼,这才引着丁勇过来给赵千栋行礼。
“三爷,我家大人昨晚上就交代过了,说三爷您今儿晌午之前要过来,让小的们别失了礼数,”引路的丁勇显然早就知道赵千栋的身份,他那份热情劲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谦卑,“小的这一早晨就留着心呢,只是没想到三爷您来的这么早。”
赵千栋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繁缛客套,故此他也懒得跟眼前这位大哥多虚套,径直把老爷子嘱咐带来的礼单、拜帖交给他,而后就着他带路。
赵千栋前世的时候,只知道有一个顺天府尹,而且也知道那个官不小,相当于北京市的市委书记,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知道大清朝有一个奉天府尹,官职同样不小,相当于上海市的市委书记,冯瑾才作为一个汉人,能爬到这个职位上来,那自然也不是等闲之人,故此,老爷子给自己订这门亲事,定然也是一种政治联姻。只不过这种政治联姻,应该也是依克唐阿所希望看到的,否则的话,以老爷子的慎重,他绝不会冒然订下这门亲事,至于说老将军为什么不怕自己的权力被架空,他的心里头在想些什么,那就不是赵千栋现在所能知道的了。
毕竟已经成了冯府板上钉钉的准女婿,赵千栋在府尹衙门里受到的招待颇有点“自己人”的味道,那个丁勇在向府内通报之后,并没有把他引到会客的前堂,而是径直带到了内衙,安排在了一个不大的客厅里,至于赵四,则由冯府的外事管家去招呼。
不大的客厅里充斥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气味,赵千栋一个人坐在堂下的椅子上,静等着未来的岳丈大人出来会面。
正如老爷子出门前所交代的,冯瑾才还真是个事多的人,赵千栋在堂里坐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也不见内堂有人出来,无聊之下,他就瞅着厅堂正墙上那幅“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挂字愣神——现而今他对修身养性这门功夫是越来越有体验了,无他,多多走神罢了。
“贤侄,你看这幅字如何?”就在赵千栋神游九千里的时候,一个魁梧身影的不紧不慢的从后堂屏风内转出来,来人在堂侧站了一会儿,骤然问道。
“字是好字,只不过这意境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赵千栋想都没想,条件反射般的说了一句。等这话说出口了,他才反应过来,可要想再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来人无疑正是冯瑾才,这位少中秀才、壮年投身行伍的老吏,有着文人的儒雅、武人的身材,那身材之魁梧就连赵千栋都相形见绌。
“噢,何谓不合时宜?”冯瑾才显然对准女婿的说辞很感兴趣,他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走到正堂前坐下,这才端详赵千栋一眼,笑道。
“这......”赵千栋一时间有些尴尬,他支吾片刻,搪塞道,“小侄不过是一时失神,胡言乱语罢了,还请叔父大人莫要见怪。”
“呵呵,此言差矣,”冯瑾才看起来性子倒挺随和,没有赵老头那么严厉,他笑眯眯的看着赵千栋,摇头晃脑的说道,“贤侄岂不闻圣人之语?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
老头一开口,赵千栋那头皮嗡的一下就炸了,他瞅着对面那张一开一合的大嘴,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越变越大,从芝麻到西瓜的进化几乎是短短一瞬间就完成了。
就因为那么一句失言,赵千栋在与老岳丈见面的第一课,就享受了一堂正儿八经的“儒学政治课”,老头从孔孟到程朱,旁征博引、考经论典,啰里八嗦的讲了超过一盏茶的工夫,就为了告诉他一个道理:年轻人也得有城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谨言慎行。赵千栋在旁边听着,那真是头昏脑胀,腹起青烟。
“贤侄以为然否?”好不容易白话完了,老头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句。
“然你个大头鬼!”赵千栋在心眼里将眼前这位腐儒狠狠的鄙视一番,嘴上却毕恭毕敬的说道,“叔父大人所言极是,小侄今后定当时时查醒自身。”
“嗯,孺子可教也。”老头显然对这位准女婿的表现颇为满意,他捋捋下巴磕上的那一绺白须,点头赞许道,“此前听闻部堂大人放了你金州海防衙门记名同知一职,老朽心下还颇有几分忐忑,唯恐你年少气盛,有失沉稳,而今观之,显然是过于多虑了。贤侄虽然尚且年少,但亦不失沉稳果练,当此一任也未尝不可。”
“叔父大人谬赞,小侄惶恐。”赵千栋忍住心头的别扭,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小心翼翼的应付道。
“算来老朽与督长亦有二十年的同僚之情,”老头又在准女婿的身上端详一眼,继而说道,“贤侄此去金州赴任,老朽无以为赠,唯有二言相示,望你谨记。”
“叔父大人请讲,小侄洗耳恭听。”赵千栋垂头说道。
“须知,古来为官致仕者:无过即安,寸进身显......”说到这儿,老头顿了顿,旋即一字一顿的说道,“大功无赏。此十二字诀,贤侄当谨记之。”
老头这话说的,让赵千栋心头一颤。他的意思很简单,做官的,不犯错误就能安保自身,有些微的功劳就能仕途显达,功劳大的则是一点好处都得不到......这个老冯头看似迂腐,可脑子却是清醒的很嘛。
“再者,金州现为倭寇所占,俄人亦从旁窥伺,再加匪乱丛生、天灾不绝,故此地实为一攘乱之处,孰难打理。部堂大人授寿长副都统一职,督守金州,”老头继续说道,“然则,以老朽之见,寿长并无大才,恐难堪此任,日后亦难免因此招祸,贤侄此去以同知之职相佐,当心存远虑,不可以鼠目待之。以老朽之意,金州治下洋人之事,贤侄可作壁上观,唯抚民赈灾、剿匪平乱之事,需多加查察,以图晋身。”
“叔父之言,侄儿自当谨记,不过抚民一事尚且好办,剿匪......侄儿仅为区区同知,标下一营兵马,以之剿匪恐力有不逮。”赵千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痴儿,”冯老头淡然一笑,眯缝着眼睛说道,“现今朝廷正忙于整办团练,而以老朽之间,团练即为民练,战则为团,农则为民,而匪......贤侄莫要忘了,为匪者何尝不是我大清之民?”
“侄儿明白了。”赵千栋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给冯老头行了一个大礼。说真的,在这一刻他是真对这位老爷子有了一份由衷的感激,正是老头这一番话,给他的未来指引了一条金光大道。
“寓兵于民,”这样一条口号前辈老祖宗们不是喊了一天两天了,可这兵不管怎么寓,他都是属于朝廷的,现如今,借着冯瑾才的提醒,赵千栋寻摸到了一条为自己培养势力的方法,他要寓兵于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