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送来突厥和亲的公主昨夜殁了。
听说是自戕。
一袭红衣,匕首直直插在心脏上,那血流了一地。
王帐前侍奉的婢女可是亲眼看着的,那公主死时,那双眼睛竟还瞪得大大的。
下人可是废了好大劲儿才给阖上。
死不瞑目啊。
……
前夜。
三更天,夜深了。
漠上的夜尤为静寂。
孤月悬空,冷肃的月光倾泻,漠上分明黄沙一片,此刻却照得雪白。
狂风大作,瞬息之间,飒飒卷着怒沙击打着大帐,其声甚是可怖。
魏纨珠的心凉得透彻。
昨夜送去侍寝的胡姬今早已被抬出王帐,兴是存着一口气,被下人抬出来的时候,口中还发出阵阵呜咽。魏纨珠掀开帐帘时,清楚地看到了胡姬那具破败不堪的身子,如何还有昨日见到的美艳姿态。
浮肿的眼,雪白躯体上的烙印,深深地刺痛少女的眼,此刻想起也忍不住心头发颤,手足冰寒。
她被送来突厥已有三日,而这三日从王帐里抬出来的美人胡姬也有不下七八人之多。
非死即残。
这也是突厥首领丹拓鲜为人知的一桩秘事。
突厥首领丹拓,年方四十又三,生性暴戾,荒淫无度。
若是一般好色之徒也就罢了,可这丹拓偏有一隐秘癖好,私下极喜折磨美人,手段狠辣,为人不齿。一般送来侍寝的美人通通都躲不过他的毒手。不是丧了性命,便是被折腾得只剩下半口气。
魏纨珠如今不过刚及笄,便被燕朝送来和亲,男女之事尚未通晓的稚子已然被这丹拓的做法给吓失了魂儿。
延承旧礼,今日侍寝的当是她,燕朝的九公主,魏纨珠。
古往今来,和亲乃中原□□的佳法。
燕朝如今正当盛世,可却也不得不用和亲的法子安抚塞外各部。突厥强势,民风蛮横,实为燕朝一大腹患。
燕朝公主虽多,可除却早夭或已嫁做人妇的几位,这宫里也只剩下四位未出阁的公主了。
懿安公主魏雪昭,乃是皇后所出,燕帝的掌上明珠。五公主魏琅华,封号敦兰,庄贵妃所出,母族势力甚是强盛。
如此看来,和亲一事自然是落到了七公主魏如敷以及九公主魏纨珠的身上。
长幼有序,和亲突厥本当是以七公主魏如敷为先。可七公主才貌绝佳,朝中早已有几位贵臣心有所属,燕帝权衡利弊,终是弃了魏纨珠这颗废棋。
再者,魏纨珠母妃早逝,身后已无母族倚靠,终是经不住有心人的几番算计,刚及笄便要被燕朝送来突厥和亲。
和亲是公主的本分,魏纨珠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可魏纨珠心中早已存了其他念想。
只记得那日得到和亲的消息,她惊慌害怕之余派檀香朝那光风霁月的太傅谢斐递了自己的帕子,只求让那人知晓自己的心思,最后却是得了那人的“俗物”二字。
小公主的心霎时支离破碎。
豆蔻年纪的懵懂情愫只被刻薄的“俗物”两字给击得溃败不堪。
哀莫大于心死,魏纨珠纵然心伤却也不得不踏上和亲的路。
她本是最为年幼,却要比几个姐姐还要更早地背起这和亲的使命,她虽心中不甘却也不得不从。
她的母妃姝美人,是燕朝驯马使的女儿,马背上长大的桀骜美人,一生不羁,最后教会她的却也是不得不信命的道理。
马背上长大的姑娘最后却死于乱蹄之下,这是帝王最大的薄情。
而她今日也已然逃不过一死了。
……
“阏氏,该让婢子伺候你梳洗了。”突然传来的人声打断了魏纨珠的思绪。
桑丽端着一盆热水站在帐帘边,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子,手中捧着的正是她今夜侍寝要换上的衣物。
魏纨珠心中一沉。
“你先放一旁吧,本宫想独自待会儿。”魏纨珠面色不改,纤白的柔荑拿着一柄檀木梳子慢慢梳起了自己那一头乌墨的青丝。
墨发如绸,映着烛火,更为瑰丽。
“可…”桑丽犹豫。
“放心,就这么一时半会儿,不会误了时辰的。”魏纨珠若有所思,一双罥烟眉似蹙非蹙。
一直听闻这燕朝公主性子颇为懦弱,多半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桑丽心中思忖,螓首微点。
“那半柱香后,婢子再来伺候阏氏。”桑丽抬眸看了铜镜前的纤弱的少女一眼,略有深意道:“阏氏可要谨记,燕朝与突厥向来交好,阏氏的一言一行皆是关乎两国关系,还望阏氏慎行。”
听罢,魏纨珠正在梳发的雪白柔荑微微一顿,随即盈盈一笑。
“本宫自然知晓,今夜本宫可是有礼相送,王上若是收到了,必然会大吃一惊的。”魏纨珠浅笑,一双杏眸如秋水潋滟,唇红齿白,甚是动人。
铜镜前的佳人娇弱清丽,韶颜稚齿的模样更是楚楚动人。
恰似那燕朝沂州生产的冰裂白瓷,美丽,脆弱,却是不堪一击。
桑丽安心,随即便谢礼领着两名婢女退出了大帐。
……
刻着狼首的青铜盏里的烛火一直跳跃着,未燃断的烛芯滋滋作响。
魏纨珠穿着那日和亲所着的胭红八幅锣裙端坐在窗台前,青丝未绾,只是堪堪用一条绯色蜀锦绸带系着,松松散散,带着几分懒意。
漆黄的青铜镜映出美人秀颜,还含着一团稚气。
魏纨珠抿了一口胭脂,颜色艳艳。
美人一笑,何彼浓矣,华若桃李。
魏纨珠弯眸,露出了一抹笑意,可眸中却分明蓄着泪。
是啊,突厥与燕朝向来交好。
可那又与她有何干系呢?
若是受了丹拓的那等折辱,倒真成了那人口中的“俗物”了……想到谢斐,魏纨珠突然红了眼眶。
是啊,他那样的人物,她又如何配得上呢?自己巴巴地派人送帕子,如何不是自轻自贱的俗物呢?
……
本该侍寝的燕朝公主今夜自尽了,死时眼睛还瞪得大大的。
突厥首领丹拓大怒,命人将那公主的尸首丢到漠上喂野狼了。
“不过是只两脚羊,丢去喂狼且罢!”
美人尸骨,饿狼纷争,撕扯,血肉弥散……
……
“不要——!!”魏纨珠从梦中惊醒,秀白的额际已然布满了冷汗。
“公主,你怎么了?可是又梦魇了?”耳边传来木香焦急的呼声,魏纨珠这才缓过神来。
眼皮微抬,看到窗外的月亮,少女的面色苍白。
“木香,现在几时了?”魏纨珠低喃。
“公主,三更天了。”
“我是问哪一年了?”魏纨珠突然弓起后背,紧紧抓住了木香的衣袖,指节泛白,宛如一只受了惊的猫,神色急切又惊慌。
“宴平二十三年了,公主。”木香安抚性地拍了拍魏纨珠的瘦削的秀背。
语罢,果见少女松下肩膀,神色缓和了许多。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十多日有余了,这几日,公主每到三更必梦魇,醒来还必要问她现在是几时几年,若是回答的晚些,公主必然是满脸惊慌。
木香心中十分担忧,可公主却说无事。
“木香,你下去歇息吧,今夜不必再守着了。”魏纨珠抬眸,望着木香温声道。
“奴婢不累。”木香连忙回道。
魏纨珠叹了一口气: “你都好几日未合眼了,该回去好好歇息了。”
“可是公主你的腿…若没有奴婢守在一旁,起夜也不方便啊。”木香咬唇,“公主,奴婢实在是担心你啊。”
“听话,你若是累坏了身子,我只会更担心。”
“可…好吧……”瞧着公主态度似乎很是坚决,木香只好应了。
“公主,你也快些休息吧,有什么事就吩咐殿外守夜的婢子。”
魏纨珠听罢点头算是允了。
木香走了,偌大的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魏纨珠掀开锦被起身艰难地下了榻。
熟悉的宫殿,熟悉的布景,一切都是她最熟悉不过的物件了。
魏纨珠突然湿了眼眶。
她重生了。
她回到了宴平二十三年,那个距离她和亲还有一年的日子。
这十多日,她每夜都梦到她死前的那一夜,她看到她的尸首被野狼生生撕扯开来,她看到胡姬残破的躯体,她看到丹拓那丑恶凶狠的嘴脸……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心头震颤,惊惧横生。
上辈子,她死了,尸骨无存,毫无体面。
兴是老天爷怜她,才让她有了这重来一世的机会。
今夜又下雪了,院子里积着满地雪色,月光一洒,便是煞白一片。
魏纨珠赤足蹒跚地慢慢走到了窗边,伸手接住了一片细绒般的碎雪。雪花触及掌心瞬间消融,化成了一滴晶莹。
魏纨珠捏紧手心,霎时一阵冰凉透。
冬夜纵然寒凉,却始终抵不过她骨子里的凄寒。
上辈子,她不争不斗,最后却落得个惨死异域,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忽然就明白了,这偌大的皇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若不争不抢,那你便是旁人的踏脚石,谋求算计的对象。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辈子的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这一世,就算不为明媚光景,也要求得一生安稳。
……
三日后。
阙玉宫。
年纪约莫十二三的小姑娘斜倚在一张青鸾牡丹团刻紫檀软塌上,身着一件翡翠撒花洋绉袄裙,领口处一圈细软绒白的兔毛。模样生得是杏眸桃腮,细润如脂,粉光若腻,水灵灵嫩生生的宛如一个雪白剔透的瓷娃娃。
可这娇弱的瓷娃娃右腿上却缠着厚厚的绷带,倒是煞了几分好颜色。
魏纨珠捧着掐丝珐琅的小手炉,水润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飘雪。
还有一月便是太后的寿宴了。
各宫想必早已备好当日献给太后的寿礼了。
上辈子她因路滑跌伤了腿,本来准备在寿宴上给太后献的舞也因此而耽搁,最后不仅惹得太后心中不快,还让七公主魏如敷有了在寿宴上大展身手的机会。
想到魏如敷,魏纨珠眼中的神色不禁冷了几分。
她这腿伤,可是也要拜这位好姐姐所赐呢。
那日在突厥她拿匕首自尽,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玉阙轩的寝宫,木香告诉自己,因为自己去倚梅园赏景摔伤了腿这才昏迷过去。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自己竟重生到了自己十三岁那年。
犹记得上辈子她是应魏如敷之邀,才答应与其一同去倚梅园赏梅的,半路之上,魏如敷提出要替庄贵妃折梅,并请她一同帮忙,因着魏如敷平日待她还算不薄,她便未心生防备,结果一时不察竟因路滑而摔伤了腿。
腿伤后,魏纨珠精心准备了数月之久的玉绫舞也因此而作废,而魏如敷却在太后寿宴上分毫不差地跳出了和她准备了数月之久的玉绫舞。一舞下来,满堂喝彩,魏如敷不仅哄得燕帝开怀,还让燕帝从此对她另眼相看。那时魏纨珠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魏如敷的算计,而她恰是魏如敷用来上位的垫脚石而已。
经历此番,魏如敷自然是光彩异常。
而她呢,不但在太后大寿前摔伤了腿,触了太后的霉头。而且还拿不出什么讨喜的贺礼,自然使得燕帝心生郁结,愈发嫌恶她这位本就无足轻重的公主了。
只记得上辈子自太后寿宴后,她在后宫的日子就愈发度日如年了。宫差在衣食住行上虽不曾苛待于她,可对她亦是全然毫无公主尊崇了。宫人们背后的讥言冷语也是从未停歇过的,偶有几句也会传到她耳里。当时的她虽心中难过,可却也只信不争不抢便无祸而生的道理。
何曾想到,就因她不争不抢,最后却被燕帝一旨之下送去突厥和了亲。
这是何等的可笑。
思及此处,魏纨珠握紧了手炉,眉目中浮现一丝坚定。
既然重来一世,这次,她绝不会让魏如敷得逞!
……
“公主,七公主来瞧您了。”檀香撩开珠帘进了里间。
魏纨珠的思绪忽然被打断,抬眸只见魏如敷摆着柳腰款款掀了珠帘,清丽的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笑意。
“妹妹这几日腿上如何?可还是疼着?”魏如敷语带关切,问了几句便自觉在榻间落了座。
已经及笄的少女身形已然带了几分女子的柔媚。
魏纨珠未言,只是沉沉看了魏如敷一眼,一双沉水秋眸似笑非笑。
魏如敷被魏纨珠看得突生出了几分不自在,随即挤出了几分笑意:“妹妹这样看着我作甚,难不成姐姐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