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个月的水程,沈清都带着沈云深,一路吟赏到江南。
府学望水依山而建,屋宇高低有致,左右护翼,延绵盘桓数百亩之地。无飞阁流丹,亦不甚巍峨,然文气蓄积处,气象自非凡,乌瓦白墙也足以稳镇山下滔滔江水。
由山而上,缓步石阶,一路古树峥奇,越生出高山仰止之意。
沈云深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也不禁点头称奇。
沈清都瞧她那模样,笑道,“小痴儿。”
山上这时飘来一阵足音。
两人双双抬眼望去,是几个身着月白对襟褙子靛蓝儒裙的少年,朝他们走来。
恭敬施礼,为的那位道,“尊驾可是沈师长?”
沈清都还礼,“在下沈清都。”
“我等是长林府学的斋生,奉山长命来迎接沈师长。”
晏敬儒既是江南学政,也兼任了长林府学山长,因此他才亲自过问了执教女学的事。
沈清都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远处龙钟老树下杵杖而立的不是老师是谁?
虽则书信时有往来,但未得面晤,已数年之久。
沈清都匆匆向众少年道谢,拉着沈云深,紧步赶上去。
“老师。”沈清都带着沈云深施过礼后,搀着晏敬儒,歉歉道,“应当学生登门拜访才是,竟烦老师迎出来。”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晏敬儒对这个学生的人品才华,无不满意,至于取舍行藏,人各有志,何可勉强?故进退随他,从不恃师长之尊,指使劝喻。
这次晏云琴南忽一而再再而三致信力荐,铁口直断此番沈清都绝不推辞,也不由得他不动心,“倒是琴南,把你这个世外散人给叨唠了出来。”
提起晏琴南,沈清都的确想切齿,可这时哪能作?
“老师哪里话,在您面前,清都只知聆听道业,您说什么,清都听什么。”
“哈哈。”沈清都轻易不说服软的话,单凭这般恭敬,也够晏敬儒自得的。
转眼视线又落到安静站在一边的沈云深身上,“这是小云深,晏爷爷上次见你,是四年前了,还记得么?”
沈云深多伶俐乖巧,马上接腔,“记得记得,爹爹常常跟云深说起晏爷爷呢。”
一句话勾得晏敬儒兴味大,时常被人惦念着能不开心么?“哦?你爹爹都跟你说我什么呢?”
“爹爹常说您……”
三个人有说有笑悠悠走在前,那几个少年提上从陈哑巴身上卸下的行李规行矩步跟在后。
个个心里纳罕,这个沈清都是什么人物,山长亲自来接,还一路言笑开怀。
*
女院的女学生隐约听说了这么回事,都以为能受山长亲自迎接,今日来授课的是个德高的长者。
待衣袂轻飘的沈清都缓步而来,纷纷惊住了,虽不是陌上少年,但容颜清朗,身姿轩昂,翩翩然是一派风姿玉质的洒然气度。
有美一人,如玉温良。
丹青难下,君子端方。
还是斋长持重些,先起身,才带众人齐齐施了弟子礼。
沈云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这个位置是她一早溜过来选的,她爹爹也不知道。
她把那些被震荡无主的神情从头至尾瞧了个清清楚楚,再瞥瞥他爹爹,端坐着展翻名册,脸上是浑然不觉的淡漠。
不一会儿,他抬起脸来,淡淡地朝下扫视一圈,开始点卯。
如果细看看那些人,好些不止脸上笑意雀跃,有的应声挺身正坐,有的在桌子底下绞起了衣角,有的与同伴相视一笑又快撇开
沈云深看尽百态,努下嘴角,就这么嘟嘴斜眼瞧着沈清都,哼。
可那个人倒泰然自若呢。
“顾清平。”
“在。”
“俞诗鸿。”
“在。”
……
“秋兰。”
底下忽然起了一声嗤笑,“怎么起了个丫头的名字。”
开口的是知府千金,自仗身份矜贵些,言谈也无忌惮。
能进府学,竞选女官,都是官宦人家有学养的小姐,俗雅媸妍,深深浅浅总知些。
再有人小声附议,“她哥哥的官是捐的……”
“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怪不得。”
那个叫秋兰的女学生满脸涨红,如蚊蚋般应了沈清都。
沈清都看着她点点头,缓缓开口念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嗓音沉朗,如玉温润,听着听着叫人起远古之思。
“出自《少司命》,好名字。”
音落,哂谑的僵了笑,咕哝的住了声,一片安静。
因经他一点拨,这平凡名字当即寄意深远起来。
那些女学生心底羞惭,不好再讥笑这名字,也不得不拜服了这位先生,旁征适宜,须臾之间,就将这雅俗乾坤颠倒。
独独沈云深坐在后面黯然失落,平日里爹爹都是为她解围来着,今天上来就护着别人。
仿佛自己独有的什么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拧眉,扁嘴,不开心。
“同学,同学,叫你呢。”前面的女学生转过身,轻叩她的案几。
沈云深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朝她爹爹望去,一脸怅然加茫然,叫她干啥?
只见沈清都正待笑不笑地瞅着她呢,敢情他早知道自己坐在这了。
她似懵似怒,沈清都跟没瞧见似的,用止水无波的语气重复了问题,“我才念的那段,后面是什么,你接着背。”
他念的?
他要替人解困,还要搭上她?
沈云深不想,可亦知此时不能蹭了爹爹的脸面。
恹恹接道,“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背完,沈云深精神一震,然后傻了。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独与余兮目成……
她爹爹的!把她气着了,还坑她占她便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