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殿地界宽敞,庭院中松柏长青,且去年方修缮了一回,崭新如初。红澄澄的宫墙碧莹莹的瓦,端的是气派不凡,苏嫣正四处欣赏着,但见一名女子倚在侧殿门前,扶着门棂正望着自家。
那女子瞧着面生,既不是从前宫里头的妃嫔,亦不是此次中选的秀女,可凭那身宫装可断定身份,大约是位分较低的小主。
苏嫣冲她笑了笑,那女子似是顿了一顿,便从台阶上下来,待走之进出儿,但见她体态玲珑,眉目小巧,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很是怯生,忙地鞠手行了礼,“见过苏婉仪。”
“不知该如何称呼?”苏嫣一说话,她遂又低头应着,那姿态十分卑微,哪里像个小主的样子?
“我名叫碧荷,上月皇上新封了我做碧采女。”她话语不清,末了又道,“见过苏婉仪。”
从名字到仪态,哪里也不像是正经主子,话儿也粗糙,苏嫣见她怕生的紧,不免放柔了语气儿,“碧采女,日后你我便是同居一殿,说话不必这样客气了,你的婢女呢,怎地不见殿中有人?”
碧采女垂着眸子,望了望正殿,遂答,“我的侍婢打水去了,现下就我一人,可是这永福殿里已有人了。”
苏嫣见她言语不清,便转头吩咐道,“将我的行礼抬进去,手脚轻些,别将里面的东西打碎了,一会子我亲自整理。”
苏嫣本就年岁小,情态娇憨,倒并不教人反感,那小英子便连忙应下了,挽起袖子就往殿里搬,兰若见状遂上前搭手,方搬上了台阶,却见打殿内迎面有人出来。
定睛一瞧,是内务府新分下的殿前总管汪全,那小英子忙地赔笑,道,“汪公公有礼,奴才正是帮苏婉仪抬东西的。”
兰若想着日后要同他一起共事,便也见了礼,谁知那汪全并不买账,也不见热情,拦住他们二人道,尖声儿道,“哪个教你搬进来了?这永福殿是姚贵人的寝宫,赶紧把东西抬出去。”
小英子一听,也不禁一头雾水,苏嫣本在同那碧采女说话,见那几人围在殿门口吵吵嚷嚷的,暗自警觉,遂提了裙摆上前,道,“你们怎么光站着,还不把我的箱子抬进去?”
那汪全见苏嫣来了,便行了礼,道,“老奴见过苏婉仪,您的寝宫并不在此处。”
苏嫣将俏眉一蹙,娇声道,“这就奇了,我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
“凌烟阁清净自在,你住过去正合适。”众人让开,那说话之人正是新晋贵人姚夕岚,只见她明珠配饰,华服鲜艳,神态傲慢轻蔑。
苏嫣因着位分不高,仍是规矩地冲她行礼,道,“我不明白姚贵人的意思。”
“我素来惧怕寒凉,那凌烟阁挨了玉眠池,冬日凉气森森,我承受不住,便回了宜妃娘娘。而这永福宫冬暖夏凉,于是便将你我的寝宫调换了一下,苏婉仪赶紧回去罢,连寝宫都能弄错儿,说出去可教人笑话。”姚贵人刻意加重了婉仪二字,意在提醒她尊卑有别。
时下,那碧采女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方才正是要提醒你的…”
苏嫣面色亦不好看,却又不得发作,这幅模样教那姚贵人瞧着,更觉出了气儿,殿中宫婢太监这会子渐渐围了过来,苏嫣忽而摆摆手,对小英子道,“既然姚贵人发话了,咱们自然是再搬回去,就是辛苦了你们。”
那小英子连连道,“并不辛苦,原是奴才应该的。”
此时便有小太监见状欲上前帮手,却教那姚贵人斥责了回去。
永福殿的下人们见这苏婉仪生模样娇俏,又待那小英子这样客气,而姚贵人却盛气凌人,不免暗暗比对,当场高下立判。
临走前儿,苏嫣立于台阶下,浅紫色的水纹萝纱裙随风轻摆,用帕子掩了,抿嘴一笑,道,“姚贵人可别站在那里了,我听宫里的老人们说,前些年这永福殿平白死了一个宫女,就躺在你脚下这地方。”
姚贵人一听,忙地移开脚步,登时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却听苏嫣接着说,“后来又有更老的宫人说,原先住在这里的妃嫔,不久就得病去了,真真可惜。”
“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仔细我告你一个散布谣言的罪名!”姚贵人脸色微变,宫中冤案数不胜数,鬼神之事从来都是忌讳。
苏嫣款款往殿外走,回头道,“我本是好心提醒,若是姚贵人要告到娘娘那里,我可当真是冤死了。”
不顾身后那姚贵人如何反应,苏嫣径直携了兰若等人往凌烟阁去了。
姚夕岚教她唬弄了一番,便将气儿撒到宫人身上,末了却见碧采女正望着门外,不禁叱道,“碧采女,让你与我同住永福殿,是你的福气,管好自己的嘴巴,少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了。”
那碧采女吓得深深行礼,反复赔罪,姚夕岚见她如此卑躬屈膝,不禁顺了口气,回殿去了,院子里的宫人们心领神会,各自做活。
苏嫣现下想明白了,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宜妃刻意安排了这么一出,为的便是要挑唆姚夕岚与她相争。
可她独独算漏了,自家连冷宫都住得,何况不过是人烟稀少的凌烟阁了。
其实凌烟阁位于嫣华宫南面,倒不算生僻,不过是从前教嫣华宫挡去了大半,如今嫣华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自然又是不祥之地了。
永福殿外宫人往来,见了她皆是恭敬地行礼,倒是颇为热闹,可过了嫣华宫地界,便渐渐冷淡了。
紫荆宫道从前兴盛繁华,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如今随着嫣华宫的没落,自是比不得从前了。
方转过重门,打正前头走来一行宫人,为首的女子明珠点翠,华服瑰丽,正是冯昭仪冯纤意。
那冯昭仪走到她身旁缓缓停住,打量了片刻,道,“春日过了,宫里头的春花儿却开也开不尽,便是到了初秋,亦是姹紫嫣红遍地。”
苏嫣心里清楚,面上却糊涂地紧,只愣着,幸得有小英子从旁提点,道,“见过昭仪娘娘。”
她才醍醐灌顶一般,忙地就地行礼,略是欣喜,略是惊惶,甜笑着道,“妹妹见过冯昭仪。”
小英子便道,“回昭仪娘娘,这位是新封的苏婉仪,正要往凌烟阁去的。”
冯昭仪点点头,似叹非叹,道,“好花需得好景衬,良辰不可辜负,凌烟阁清净自在,倒是个好去处。”
说罢便翩翩然而去,那冯昭仪素来言辞诗意,满腹才学,段昭凌曾因此戏说,要封她为后宫女大夫了。
苏嫣抬起头来,便问,“昭仪娘娘何意?教我云里雾里的。”
小英子遂道,“您在宫中呆久了就习惯了,这昭仪娘娘出身文官世家,是朝议大夫冯平昌之女,说起话来文邹邹的,奴才们有的时候也听不明白。”
苏嫣嗯了声儿,低头走着,若有所思。
说来冯昭仪能做到九嫔之首的位置,仍有一段不算久远的往事。
当年蓉妃怀胎之后,冯昭仪亦是有了喜脉,段昭凌对她有宠,却不偏幸,每月照例有几回。
她那时只是冯贵人,因得有孕,母凭子贵晋封为昭仪,可不想却因着冬日一场风寒,大病不起,没多久就小产了。
龙颜震怒,可却查不出缘由,最终只得以冯昭仪体弱不适孕育告终。她孩子没了,段昭凌怜她有苦,便教她继续做了昭仪之位,算作补偿罢了。
位分升了,却失了圣宠。蓉妃产子,宜妃上位,她便渐渐地淡出了。
苏嫣从回忆中缓过神儿来,并没绕远路,进了凌烟阁就有宫人们迎了上来,为首的是殿前总管太监,后有两名随侍太监,并数名宫女,他率先行了礼,“奴才宋福林拜见小主。”
苏嫣如今只是从四品婉仪,自然待遇不高,比不得姚贵人那里人丁兴盛。
可人少也有这人少的好处儿,头一个就是少生事端,少有眼线了。
苏嫣双手本是拢在身前儿,便抽出左手,微微一福,笑道,“我记住你了,起来罢。”
“奴婢桑榆参见小主。”站在宋福林后头的宫女接着行礼,她发髻上缀有三颗玉翠,年岁稍长,想来便是凌烟阁的主事宫女了。
随后一众宫女次第跟着跪下,“奴婢绿芙、奴婢如云参见小主,小主万福。”
苏嫣正坐于高榻上,举手投足间透着纯真,可模样却妖娆妩媚,将这两种气质融于一体,又教人十分舒服,这样的女子后宫中很是少见,当真出挑地紧了。
“都起来罢,以后咱们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时时相见,有些恭维虚礼我是不喜欢的,听地教我头痛,可又不能乱了尊卑礼仪,你们说如何是好?”
原本跪了一地的下人,相互瞧了瞧,想笑又不敢笑,仍是桑榆机敏,福身道,“那在小主头痛发作时,奴婢们便不以琐碎礼节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