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过了多久,时光这么的漫长。
真的成了熬日子了,比以前在韩府数漏更时,更加难熬。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份数漏更的心情了。
苏伊睽和燕子归的孩子,终于是没有了。
屋中血腥味极重,一盆一盆的血端出去,侍候的丫鬟、产婆都是面色担忧惨白,一个劲儿地安慰她:“大姑娘不要怕……”怕?苏伊睽哪里还会怕啊。
她连身上的痛,都感觉不到了。
流了再多的血,也没有他来得痛。她睁大眼,盯着床头的流苏,彩线织就纹理分明,眨眨眼,目光何等的空洞干枯。
好多光景浮映在眼前,好多年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到了这个时候,她以为已经不记得的事情,全都记得。像是一个已经出局的旁观者,她看着苏伊睽和燕子归一路走来的痕迹,总是伴随着血泪,总是悲痛多于快乐。
天命攸归,身不由己,她做不得主。
好像又回到无数次的雨夜里,她跪在台阶下,把头磕破,血顺着额头流下眼角,滴在雨水里。
好像又回到益州山顶,他和她共乘一骑,长发交缠在一起,紧紧拥抱。明明是去山顶避难,却更像是登高去看日出。
好像又看到黑暗里,他脸上的血,一滴滴砸下,催命符一般的感觉如影随形。
好像又在灯火摇曳中,她去亲吻他,他蝉翼般的睫毛,微微发颤,像她那颗颤抖的心脏。
苏伊睽到底是欠了燕子归多少啊……她还没有听他说起他的故事,她还没有告诉他是何等的欢喜他,甚至连一个孩子,她都不能给他……
他被她亲人所害,被大火焚烧,气息奄奄的时候……她连拥抱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辈子,苏伊睽走马看花水中捞月。花非花,雾非雾,流年被她消耗的,如此快。一年老一年,一辈催一辈,岁月太匆匆,倏尔,便颓了铅华,留下铁锈斑驳。十年一梦,十年一醉,她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分不清了。
妙言哭的跪在床边,任产婆怎么拉也不肯走,她紧紧抓着苏伊睽的手,脸上泪湿,“对不起姑娘……我错了……我不该背叛姑娘……姑娘,你理一理我、骂我打我都好……”
可是苏伊睽只是睁着眼盯着床头流苏,一晃一晃的,颜色清淡,像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命运般。她湿发贴颊,额上又细汗渗出,只那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没有痛晕过去,也没有哭喊出声……这样无声无息地,任着体内血流干……
她此生都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就是最艰难的时刻,她也能挺过来……可是在没有燕子归的世界里,苏伊睽行尸走肉般,活着做什么……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她,再也没有人心疼她……所有人都来利用苏伊睽,只有燕子归,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她,都没有伤害过她……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燕子归,愿意做个傻子,做什么都陪伴着苏伊睽。
不忠不爱,不死不弃。他用生命来证明,并且,早就做到了……
屋外,一堆大男人等在外面,心急如焚。一个有经验的产婆出去,苍白着脸一头汗,没等这些苏韩两家的长辈开口,自己就先跪了下去,“大姑娘失血过多……恐怕、恐怕,大姑娘要不行了……”
“胡说八道!”苏一诺厉喝,一张脸绷得冰冷,“只是小产而已,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
产婆身上流的汗更多了,颤颤巍巍躬身,“可是、可是大姑娘求生意志薄弱,好像在等死一样……”她见过多少年轻女孩小产啊,一个个都痛得死去活来、喊声也是凄厉无比,可这位苏家嫡女,跟个木头人一样,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连呼痛、皱眉之类的动作都没有……哎,也真是个可怜人。
“那也要救下来!伊睽死了,所有产婆丫鬟都跟着陪葬!”苏一诺冷声,看那产婆屁滚尿流退回了屋中去。
苏宴辉身子晃了晃,盯着袖子上的血迹,面色惨然。苏伊睽是他一路抱回来的,衣袍上还有着她的血迹……他心中苍然,默默地想,是他害了她。
如同十年前一样,大雨滂沱,火焚无声,又放弃了她。
他木然就要往里面闯,被几个长辈拦住,“宴辉!你身为苏家嫡子,这女人小产多不吉利,你不能进去!”
苏一诺看他,表情冷淡,“音华昨晚也是小产……她现在还在屋子里养身子,你去看看她吧。”
“爹……”苏宴辉跪下,“是我对不起伊睽,你让我进去看她一眼……”
“你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自己太脆弱了!”苏一诺不喜欢听他这样消沉的话,眉头皱的紧紧的,有些不喜。然后转过脸,不再看嫡子了。
韩靖君低道,语气里一点儿力气也没了,“苏丞相,让我进去看看她吧。”
苏一诺皱皱眉,看这个时候,韩靖君已经知道苏伊睽毁容,却还没有离开。让他对这个年轻人,终于升起了那么点儿好感。如果韩靖君肯放低姿态,苏伊睽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到了韩家,也是不错的。
于是,在苏一诺的默许下,韩靖君进了产房,一室腥味中,得以见到苏伊睽空洞的眼神。
夏筱霜也曾经小产过,可带给他的震撼,远远没有这次严重。垂在两侧的手蜷起,放松,再蜷起。如是几次,才拖起重铅般的双腿,慢慢地踱过去。
他坐在床边,示意妙言先退开,紧紧抓住她手腕,盯着她那张狰狞恐怖的面孔。先前,他都没想过,看到苏伊睽这样,自己还能看下去。他只是声音低沉,“苏伊睽,就算你这个时候,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我这个时候死了,到底是便宜了谁啊……
苏伊睽眼神动了动,偏头看向他,陌生而冷漠的前夫。层层浓雾中,看他一眼,都觉得无比恶心。
只是一瞬间的事,前所未有的恨意,聚集起来,折磨着她,比身上的痛多一千一万倍。
苏伊睽一直是个对自己苛刻以致冷漠的人,她从来不去多想,从来不愿意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她压根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浪费任何精力,她压根把那些不重要的人当空气……可现在,他出现在她面前,以丑恶嫉妒的面孔,或许,已经有了嫌弃吧。
他和她之间,短短数年,心和心之间的距离,竟发生了沧海桑田一样的变化。曾经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后来验证开来,只有另一句话来取代……与尔偕老,老使我怨。
“是啊,你说得对……我怎么能死、怎么可以死……我该看着你们,一个个,遭报应才是……我怎么能死……”苏伊睽低喃,有些报复性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慢慢僵寒,冷下去。
最后,甩开她的手腕,转身离去!
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苏伊睽终于是活了下来。但她日日呆在屋子里,抱膝散发,谁也不见。
韩靖君再也没有来过苏家了,他对苏伊睽的容貌失望、对她的性格失望,再见一眼的机会也不想要。只是啊,每次坐在书房里,或者与家人说话时,总是不经意想起她……曾经清雅高贵的女子,如今那张脸坑坑洼洼,惨淡可怕,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他自认为是了解她的,怎么也想不明白,性格强烈得应该自戕的女子,是为了什么原因,还在苦海煎熬。
一次无意中与夏筱霜聊天,说出了心里疑问,夏筱霜随口一笑,“很简单,女人愿意为了一个人死,自然也愿意为了一个人活。”
韩靖君沉默,心中厌烦。夏筱霜是故意刺他的心,他又不是蠢笨之人,把这话往苏伊睽身上一套,怎么会不明白呢?苏伊睽不会为了韩靖君去死,却可以为了燕子归活下来。
夕阳西陲,红色淡薄,他默默收起她留下来的所有东西,一纸一笔,一丝一线。想,日后,再也不会和苏伊睽有关系了吧……本来,他能和她相见的纽带,也就是燕子归。如今燕子归都不在了,他再见她,也撼不动她的铁石心肠去。
呵,那时,他是真的不为了名利,想要她回来。可她的脸……只要一想到风雨苍廖中,苏伊睽一把掀开面纱,悲戚大笑的场景,他就忍不住打寒战。
那个假装温柔假装大方的女人,再也不会因为他假装了。婚姻与感情是不成比例的关系,那份感情,早就消磨殆尽。韩靖君和苏伊睽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苏府上下,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提拔,顿时走路也顺了不少。苏一诺经常去向雁鸣箫请安,也经常去探望圣上的病体……心里有了数后,对太子殿下,更是恭顺。
他把后院的事情,都交给了新上位的苏家嫡母,沈氏。沈氏性格温顺,刚接手就碰上苏家嫡女这样的事,可真是苦不堪言。经常派大夫去给嫡女请脉,但任凭她说烂嘴皮子,苏伊睽也没有出过门。晚间苏丞相知道,又怪罪她办事不利,让沈氏心累不已。
入了冬,天寒地冻。这一日天上飘了鹅毛大雪,京城银装素裹晶莹非凡。妙言收拾好来给屋子里加了炭,小心翼翼地看着轻纱帘帐后,床上淡渺的人影。赔笑,“姑娘,今儿个下了雪,外面冷得很,姑娘昨夜没有冻着吧?”
苏伊睽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冷冷问,“苏一诺允许我给子归守灵了没?”
妙言心头一酸,自姑娘醒来后,便一定要给燕子归守灵,为此,没有少让苏家上下不自在过。她继续赔笑,“姑娘,你该叫一声‘爹’的……昨儿个苏丞相回来的晚了,夫人还没有问。”
苏伊睽就不吭声了,妙言在屋子里忙碌,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手中握着一把梳子,目中迷离。最后一次,他还站在她背后,为她梳发。可就是梳发,也没有梳完……她嫌弃他动作不熟练,自己抢过了他手中的梳子。
妙言忙来忙去,总是想跟苏伊睽说话。可苏伊睽根本不理会,让她心中更是痛。终于没有什么事再让她打理了,她傻傻站在屋子正中,慢慢地红了眼圈,“姑娘,我跟了你十年,你真的不原谅我了吗?”
没有人理她,她更加难受了,“苏公子说,燕公子是朝廷要抓的人,只要他活着,朝廷就不会放过他。如果姑娘跟他在一起,肯定也是受苦受难……我是为了姑娘的幸福,才不得不这样做的……长痛不如短痛,姑娘,你可以找别的人喜欢,只要不是燕公子就行了……”
苏伊睽这次有反应了,她抬抬淡漠的杏眼,声音冷冰冰的,“说得冠冕堂皇,你不就是为了得到苏宴辉的信任么!一个男人,就让你饥渴的什么也不在乎了?我找别的人喜欢?我找谁喜欢去?你给我再找一个燕子归来,让我喜欢?”
“姑娘……”妙言脸色又白,眼眶又红。苏伊睽说话不留余地,讥讽意味极重。以前苏伊睽只是教育她、打趣她,现在,苏伊睽是在厌恶她。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反驳……因为苏伊睽说的,是实话啊。
妙言站在屋子正中,炉火烧得很旺啊,只是心里觉得冷,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她默默退出屋子,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姑娘,苏公子来看你了。”
里面没有动静,苏宴辉推门进来。如果细看,这位温雅如玉的公子,一段时间不见,人也消瘦了下来,神情颓然。他看到一室冷清,顿了片刻,问妙言,“中午的饭,还没有端进来吗?”
妙言“啊!”一声,忙出去张罗午饭。苏宴辉关好门,看着纱帐后的白衣,往里走去,就听到冰冷的声音,“站住!离帐十步外!”
苏宴辉收住脚,苦声,“姊姊,你、你……今日好不好?”他本想问她,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机会,原谅他。可他知道,问了也白问……苏伊睽不会原谅他,再也不会了。
“什么时候苏一诺让我给子归守灵了,我就好了。”帐后的声音这样说,漠冷,疏离。
“是爹。”苏宴辉涩涩,又强笑,“我帮你去求爹吧……目前太子殿下丢下了这事,爹估计也不会太在意了。”正这样说着,妙言敲敲门,在外面说了一声,就带几个丫鬟进来,布置饭菜。一切准备好后,又低着头退了下去。
苏宴辉端过桌上的饭,浇好菜,走到帐前,停步,“姊姊,该吃饭了……”他把饭碗放在地上,里面的人并没有动。
见苏伊睽没吭气,他想了下,嘴角拉起的弧度都带着苦味,“没有毒的……”可是苏伊睽还没有说话,他不得已,轻轻端起另一副筷子,把米和菜,都吃了一口,哑声,“姊姊,你看,没有毒的……”重新把碗放下,才看到帐后模糊的身影走过来,他眷恋地睁大眼,想看清楚她的样子……起码要知道,她有没有消瘦,有没有不舒服。
可是苏伊睽低着头,长发曳曳散落,看不清表情。即使她端起了饭碗,也是又从妆台上取出一枚银簪来,试了下毒。银色未变,那便是没有毒了。
苏宴辉没说话,只是垂着肩,看到她又回去床上,缓慢地吃饭。这是在她家里,可她再也不信任他们了。
“姊姊,你放心,爹还是疼爱你的……只要你振作起来,爹还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会嫌弃你的模样……”
“再好的人家,也会被你们姓苏的算计死。你们就当积德,别再祸害别人了。”苏伊睽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一点儿感情也不带。
苏宴辉脸色失去血色,垂着眼,声音哑下去,“姊姊,我知道,我们伤你,已经伤的非常深了。我没想过要你原谅我,只是想怎样去补偿你呢?”
“求你们离我远远的,我便谢谢你们。”
“姊姊,你别这样……爹还是关心你,他每天都会问起你……”苏宴辉艰涩地开口,在她面前,他说句话,都觉得煎熬。
“苏一诺自然会记得我,苏家嫡女没有被榨干最后一滴血,他怎么会放弃。”苏伊睽冷声,然后手一指门边,“我累了,出去!”
“姊姊,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苏宴辉低声,他站在原地,看着她。
可隔着一层纱帐,屋中光线阴暗。她不抬头,默默地吃自己的饭,氛围僵冷。
四大家族之首,书香世家,一族之长……没有一个,是他能舍得的。
他口口声声为了苏伊睽的幸福,为了苏伊睽不一辈子活在担惊受怕中……这些理由,与其是说服她,不如说是说服自己。
曾经最要好的姐弟,到了如今这一步。他既然放不开这个,丢不下那个……便只能松开姐姐的手了。
而且这一松手,再也不可能重新握住了。
好多日子里,苏宴辉再也没有来看过苏伊睽。苏伊睽坐在屋子里,看日升日落,时间变得这样没有概念。亲不亲,父不父,这样的亲人,没有最好。
再次来见苏伊睽的,竟然是叶音华。苏宴辉的妻子,苏伊睽基本上是没有机会亲近的,当然,她现在更加没有心情理会。可是叶音华看着帘帐后苍白的女人,倒是很有心情加以理会,“姐姐,宴辉因为你,病了。”
苏伊睽眉眼不动,根本不想跟她说话。
叶音华从来温柔,这会儿,也带了哀怨,“宴辉是因为担心你,才病得!姐姐,你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吗?”
“他就是死了,子归也活不过来。”苏伊睽低喃,抱紧自己的双膝。
叶音华身子颤抖,温柔的面孔因激动而扭曲,“姐姐,你这样的没有良心!”她眼里染了雾,凄楚十分,“因为你,我和宴辉的孩子,也没了!”
“我的孩子也没了!你是要跟我比谁惨么!”苏伊睽语调冰冷,她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看着平日顺眼的女子,现在也怎么看怎么做作,“姓苏的一个个都病倒,也换不回子归!”
“你何苦执迷不悟?”叶音华被她说得面色一冷,淡淡开口,“宴辉不欠你的,我也不欠你的,苏家没有一个人欠你的。姐姐,你想开一些,听从爹的安排,日后生活肯定比现在如意的多。”
苏伊睽终于偏头,看自己这个弟妹。她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现在,那个温柔的女子站在几步外,低眉顺眼,语气冷淡。她才对这位名门闺秀,有了新的认识。
叶音华被她寒霜一样的冰雪眸子看的不自在,面容稍微僵了,咬唇偏眼,“我说的不对吗?”
“这个不欠我,那个不欠我,便是我欠了你们吗?”苏伊睽冷冷淡淡的语气,一字一句,让叶音华心中扎了一根针般生疼,“叶音华,苏家欠我,十年安康,你记住了!”
“你这样偏执,我跟你无话可说。苏伊睽,你既然放不下,就作茧自缚,自己受着吧。”再也没办法坦坦荡荡地在这个空间待下去,苏伊睽太过犀利、太过一针见血,叶音华说不过她,也撼动不了她。
同时,她也觉得可笑……名门嫡女,最风光的,不就是一家主母众人之上,苏伊睽,她怎么就看不透。
这年的冬日格外的漫长,外面雪飘、梅开,都与苏伊睽无关。她躲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慢慢挨着日子。到了春天融雪的时候,她因小产伤透了的身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可她还是时时梦见他,一身黑衣,凛冽似风。含蓄到无言以对,坚韧到百折不挠。他在人海里远去,她却始终不肯休息半刻,紧紧地追着他。记忆和消失的回望,生和死的距离,娟娟潺潺的牵绊,她一直不敢放弃。
她知道是在梦里,但这场与生死无关的感情如此盛大,她怎么可以放手。放手了,便再也见不到了。她永不要放手,怎么也不要放手了。就算是在梦里,也不想再次失落。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要一次次逼疯她。
“伊睽,散了吧,让我走吧。”梦里的他,声音轻微,低洌,如同泉水静静淌过心间,一样的好听,甘爽。
他的长发被风扬起,他面容凌厉漂亮,垂眼看人的动作,却是冷漠无比的。
苏伊睽摇头,落泪,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子归,子归……
若你能在这世上寻到第二个为我停留、让我或生或死的人,我就让你走。
他不说话,看着她,眼中悲伤。
醒过来时,便知道又是一场梦了。枕巾被泪水润湿,坐起来看外面的月色……再美的月亮当空,也没有那个踏月而来的青年了。
苏宴辉必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终于让苏一诺同意,在禁园里,无人居住的地方,为燕子归守一天灵。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苏伊睽抱着燕子归留下来的衣饰,去了禁园,不要一个人陪。
早上还好好的,只不过过了一刻钟,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不多时,春雷阵阵,敲响鼓膜。这些日子,雨雪真不是一般的多。简直如同她的心情般,低落,消沉。
无人踏足的禁园里,苏伊睽独自跪在灵堂前,素缟遮素颜,麻木地抬起眼皮子,空茫茫地望着前方虚空,前面火盆中,一张张纸钱纷飞如蝶,将她单薄的身子盖住。
她的心枯落死沉,看着纸钱纷飞,眼里连一点儿泪也掉不出来。晦涩眼中雾蒙蒙,挡着一层纱,没有丝毫情绪。她还是戴起了面纱,总是没必要出门吓人的。直到脚步声传来,笃笃笃,缓慢稳重。
“女施主,节哀顺变。”一声佛号响起,游方和尚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机械地转身,看偌大空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掉了头、断了手臂,青白石砖晕着灰色光芒,梁上蜘蛛网织,尘埃飞舞。几步之外的雨帘中,和尚麻衣袈裟,一手禅杖一手木钵,垂着眼低头,慈眉善目,胡须银白。
又是那个和尚。他踏着春雨走来,因是高僧,苏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并不阻拦他。他来到禁园,来见苏伊睽,实在是轻而易举。
她张张嘴,声音嘶哑,“大师,我被软禁在这里。”一个秋天,一个冬天,苏家人死死看住她。她根本就走不出去,逃不出去。
和尚低声喃喃着佛经,四大皆空,真爱善美。
“大师,他被他们害死了。”纸钱纷飞,她的目光幽凉凉的,透着无限伤悲。苏伊睽与和尚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除了这位谶语般的老和尚外,没有人愿意听她的絮絮叨叨。
“他在我面前死了,被大火烧死……十年前他没被我害死,十年后,还是被我害死了。”
“我们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么多年的奔波,那么长的情思……结局却是灰暗的。”回忆如名剑割破喉咙,珍痛,又凌厉。
“大师,我真想见见他。火照途川,永夜格泽。我好想去奈何桥上,去孟婆汤边,看一看他。他为我赔了一辈子,可还等着我啊?呵,我问了个傻问题……他必然是等着我的,全天下都放弃我了,他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可是现在……我既不能远离这深宅古院,又不能陪他生死同衾,半辈子怨念半辈子哀悼,我好恨……”抬起眼的女子,双眸中迸发的冷意,刺穿雨幕,明亮如炬。
北雁南归,百年之身。她幼时与他相遇,已经注定是一生的情债了。
老和尚只是低着眼,怜悯地看着她,眉目温和。
她膝行数步,跪在和尚面前,“大师……我知道你定知道那些前恩后怨,你也必然是要来提点我……大师,我愿,以我十年寿命,换我十年安康,死生共进,此生不悔。”
一片片飘扬的纸灰里,她清泪尽。
得偿所愿或是粉身碎骨,在这一刻,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苏伊睽不信怪力乱神,可这时,她是真的愿意相信。愿意有那些虚幻的前世今生,让她来选择,让她来放弃。
十年又十年,苏伊睽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虚度啊。一转身一闭目,就好像轮回一般,被隔开了生死。她有十年,活的如同行尸走肉。再来十年,她不想那样难过了。如果真能用十年来换取,少上十年寿命,也是无所谓的。
和尚终于睁开眼,慈善的目光看向这位光华满目的少夫人,叹气,“痴儿。”他在她眼里,看到死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期。
“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让他死!就算背叛全天下,我也在所不惜!”风雨中,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让老和尚听得一清二楚,并为此恻然。
“女施主,贫僧许多次便说起过,你何须有这样多的执念?”老和尚声音低沉,在雨中,无端的寂寥。
“大师,您说不要我有那些执念,我便放弃好了……”苏伊睽声音低弱,她已经跪到了绵绵茫雨中,面纱被水打湿,贴在她脸上,“我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啊……”
“他死了,我报复全天下,我要苏家败落、韩家陪葬……可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他还是死了啊……大师,伊睽求你……”她一遍遍说着,眼里落满了百年风霜。
“女施主……你……当真痴儿啊。”老和尚叹气,弯腰去扶她起来,“你和燕公子都是痴情之人,老天不会残忍至此。不需女施主舍去十年,命轮有线,女施主当珍惜才是。”
“大师,我不需要安慰……我只想他活着……我只想见她……”
“女施主若走得出苏家,若能放弃荣华富贵,便来找贫僧吧。”老和尚慢慢扶起她,声音慢慢悠悠。留她在原地站起,他已经唱一声佛号,转身离开。
苏伊睽像是被人定格般,她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听懂老和尚的话。等她听懂后,满心的狂喜。只要她走得出苏家,就能如愿以偿么!
这真是、太好了……
苏伊睽回头往灵堂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