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太平盛世,乞丐的踪影依然处处可见,城门口,寺庙旁,只要是人群川流之处,最赏心悦目的背景装饰品必然是一个个像破铜烂铁般的叫花子。
就如这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庙,那边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乞儿苟延残喘,这面一对一身破补丁的落魄夫妻携著一个小娃儿苦哈哈,还有最里头角落边儿,一双不会超过十岁的,衣衫褴褛又脏又臭,畏畏缩缩地抱在一起,似乎连怎么乞食都不会。
过往的香客熙来攘往,两眼眯眯自动过滤想看与不想看的东西,拎著水果,提著糕饼篮,又是檀香又是纸钱地抱满怀,随脚踢得躺在地上的破碗表演“碎碎”平安,可就是没几个把两文钱扔下来积点阴德,世间人情冷暖由此可见一斑。
但世间人也不真是全然无情的。
“姊姊,咱们到那头吃去”
街市那头,一个梳著坠马双髻的小姑娘一手捧著两粒热呼呼的馒头,一手牵著一个薄纱半遮面的大姑娘,指著寺庙这头徐步走来,在寺庙墙根石上坐定后,再分给后者一粒又白又胖的馒头,这便是她们的午餐。
除了没有破补丁,而且是干干净净的之外,这对姊妹那身粗布衫裙比之乞丐也好不了多少,能抱著热呼呼的馒头啃,已足够她们满心欢喜了。
“姊姊,趁热快吃吧”
不过,这个馒头好象不太容易吃,她们才刚咬下一口,就感觉自己好象也被人偷啃了好几口;再咬一口,半个身子都快被吞光了了。姊妹俩不安地相觑一眼,再怯怯地转眸一瞧,赫然发现是一对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幸好那两对饥饿的眼睛“吃”的不是她们,而是她们手上的馒头。
姊妹俩再次相对一眼,松一口气,继而嫣然一笑,各自将手上的馒头掰下一大半来分给那对,见那对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最后连手指头上的馒头屑屑都得一干二净,她们也很开心地啃完剩下的小半粒馒头。
“姊姊,我们该上路了。”
“好。”
牵著姊姊正待上路,小姑娘不小心眼角又去瞄见了那对乞丐兄弟,不禁起了一阵犹豫。
“姊姊,我想我们一天吃两个馒头应该够了吧”
“九儿说够就够。”大姑娘以非常单纯的信任语气轻快地说。
“那如果我把三分之一的盘缠给他们,我们应该还是可以捱得到京城吧”
“九儿说可以就可以。”
欣然得到姊姊的“全力支援”,小姑娘立刻将她们为数不多的盘缠取出三分之一交给那对小乞丐兄弟,姊妹俩才手牵手离开。
寺门旁,一对暗地里打量她们许久,神情猥琐、不怀好意的中年夫妇忙也跟了上去。
继之,寺庙前的大树后亦转出一条卓尔不群的身影,澄澈深邃的目光凝住那对姊妹与中年夫妇的背影片刻,始走近那对乞丐兄弟,把手中的袋子和几块碎银交给那对──自袋子中传出阵阵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香味。
“到袋子里纸条上的地方去,自然会有人收留照顾你们。”
而后,在那对的错愕目光下,遥遥尾随于那对姊妹与那对中年夫妇身后而去。
雄峙于长江两岸,鄱阳湖之滨的庐山,下临茫茫九派,上接冥冥苍穹,重山叠岭云雾缭绕,山体断块隆起四城垒,四壁陡峭奇险,峡谷中急流轰鸣,绝壁间飞流直泄,莽莽如翠盖,充满大山大水之气魄。
而在那云雾弥漫、古木参天的密林深处,赫然一座古灰色的宅院山庄隐立,倘若没有人带路,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山里会有这么一座庄院,层层排排的房舍仿佛牢狱一般,深黝黝、阴森森,只不知主人为何要把宅院建筑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
是图清静或是
“就这儿,两位小妹子,你迷乖在这儿待上几天,很快就会有人顺路带你们上京城里头去,而且供吃供宿,一文钱都不必花哟”
日头甫西下,林间小径上来了三女一男,一对中年夫妻,后头紧紧跟随著观音庙前的那对姊妹,十六、七岁的妹妹,白白净净、清妍秀雅的鹅蛋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眨著好奇的光芒,依然牵著她的姊姊,一位肤若凝脂、貌若天仙的美姑娘,那倾国倾城的绝世之姿即使是圣人也要心动。
此刻,中年夫妻正引领著两位少女走向大宅院,中年妇人涩涩的面孔上挂著职业专用的亲切笑容,甜言蜜语论斤秤两地免费大赠送,身傍伴著双眸难掩贪婪之色的丈夫,一眼贪财,一眼贪色。
“真的太好了,大婶儿,你们真是太好心了,谢谢你们啊”大恩无以为谢,清妍少女回报以毫无心机的笑,乖乖的自己踏进陷阱里,还欢天喜地,感激莫名。“七儿姊姊,”侧首,她喜孜孜地征求美少女的附和。“这样我们就不必担心盘缠不够了。”运气真好,没想到能碰上这等热心的好人
“嗯”美姑娘──七儿看似十八、九岁,却洋溢著满脸纯真童稚的笑容,傻呼呼的,稚态可掬。“九儿真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我们运气好,才出门几日就能碰上这等好心的人帮我们。”是谁说世上好心人不多的
然而,不过盏茶工夫后,小姑娘──九儿就知道她错了。
世上的好心人实在不多
在宅院里的人引领之下,姊妹俩来至一间污秽幽闭的屋子,四面除了一扇门,甚至没有半扇窗,里面挤满了人,个个都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张张表情都写满了懊悔莫及的绝望,傻楞楞的姊妹俩看得满头雾水。
“难不成难不成你们全都是要上京里头去的”即便如此,那也犯不著如此沮丧呀胜负还是在未知之数嘛
“谁要去京里头呀”少女之一咕哝。
“不是吗”那正好,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姊姊的机会就更多一分。“那你们干嘛这样垂头丧气的呀”
“你们怎么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少女惊异地挥著手。“这种房子这种房子”
“这种房子”九儿困惑地环顾四周。“这种房子又怎样”她以前住的柴房比这还糟糕呢不但又脏又乱,而且非常小,连老鼠都不爱住,也幸好如此,所以她们才有地方睡。
“这种房子是在关人的呀”少女大叫,指著唯一的出口──门。“那门都锁住了,我们根本出不去了”
“欸锁住了”九儿愕然惊呼,忙跑过去推门果然锁住了,“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锁起来”她气急败坏地叫。
少女不可思议地盯住九儿。“这样你还不懂”她是白痴吗“这儿是人贩子的黑窝呀咱们这些人都是被拐带诱骗来的,人贩子将咱们集中在这儿等待转卖。等过些日子,咱们不是被卖去作小妾,就是被卖去作婢女、,这样你总该懂了吧”这样还不懂,自己去撞墙吧
九儿圆张著嘴,瞪大了眼,呆住了。
懂了,这会儿她是懂了,家里头有好些个婢女、家丁也是被人贩子卖出来的,所以她懂,可是
怎么会这样她已经很小心了呀
焦婶儿说的,两个小姑娘单身在外,无论如何小心都是件危险的事。
身处荒郊野外,怕的是豺狼野兽;官道驿路上,也怕拦路抢劫的土匪大盗;城镇市区里,更怕披著人皮的禽兽。
所以焦婶儿一再告诫她,要尽量避免露宿荒郊野外,路途上也要找人结伴而行,坏人不可信,男人也不可信,进了城镇除了宿客栈或进饭馆之外,绝不可与任何男人说话,为了避免其他男人觊觎貌若天仙的姊姊,她亦刻意让姊姊戴上面纱。
她自认该做的她都做到了,为什么她们还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莫非焦婶儿的告诫尚不够周密
防防防,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只男人她们要防,女人她们也要防;年轻的要防,年纪大的也要防;坏人要防,看上去像好人的也要防;不怀好意的要防,好心要帮她们的也要防
总之,不认识的人统统要防
好吧她知道了,往后对所有的人她都会彻底防范,绝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也许这样谨慎过度可能会辜负了真正好心帮助她们的人,可是她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不为她自己,只为她姊姊,她怎样都没关系,即使她活到今天就死了也不要紧,但是纯真美丽的姊姊只能靠她保护,依赖她照顾。
她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姊姊半根寒毛
双臂保护性地环住一脸天真无邪的姊姊,九儿在心底暗暗发誓,眉眼间流露出无比的坚决与毅然。
不过,这副大义凛然、舍我其谁的坚决表情,在她两眼一触及那扇紧锁的门扉之际,瞬间又垮成了一团红豆糬,糬正中央塌著两个大字:无助。
眼下她又该如何把姊姊救出去
黎明前的夜,漆黑如墨,树影摇曳中,四条矫健如飞的人影迅速穿林而过,在离宅院不远处的山坡上陆续停步,藏身在乌漆抹黑的暗影下,细语如蚊蚋。
可惜他慢吞吞的低柔字句间所流露出的善意传不进九儿恐惧万分的耳,心念里千回百转,她只顾著拚命思索该如何逃出眼前的生死关头。
终于察觉到她们畏惧得实在很不寻常,漆黑的剑眉不觉微蹙。
“劲风,你到底对她们说了些什么”
俊美男人无辜地睁著眼。“没有啊我只说她们干嘛那么急著找死,前头是悬崖嘛,对吧”虽然他“简化”了许多,不过“大意”就是如此,至于对方是否因为他过度简化而会错意,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就说这些她们会怕成这样”
俊美男人耸耸肩,“我哪知道她们干嘛怕成这样,搞不好全是装的。”轻蔑地哼了一声,又说:“女人嘛就爱装模作样,不想教人家窥透自己龌龊的真面目,作作戏又算得了什么。”
那话语中的嘲讽因何而来,温雅男人清楚得很,他深深睇视弟弟一眼,再次转而注视九儿,唇上的笑容加深,甚至连说话的速度也更缓了。
“姑娘,在下复姓端木,名净尘,这位是舍弟端木劲风,其他姑娘都已由官府派人护送回家,至于两位姑娘,据在下所知,是要上京城去,恰好在下等就住在京城城郊,倘若姑娘愿意的话,就由在下等护送两位姑娘进京,如此”
“不用”不待他一宇拖半句长的说完,九儿便开始死命,连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听仔细,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不用你们送,我们自己会去”
端木净尘剑眉再次轻蹙。“可拭娘你”
“不用不用不用”九儿搂紧了姊姊,卯起来大叫。“你们快赚我们不需要你们,不需要”他们已经抓到那么多了,不缺她们两个吧
端木净尘凝目注定她,她的脸孔苍白,唇瓣,眼中写满了绝望。
“好吧拿娘自个儿小心,在下先行告辞了。”
招呼弟弟一声,两人即飞身离去,九儿却依然僵硬地抱住姊姊许久,直至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才松出一大口气,放开姊姊。
“姊姊,你放心,往后我会更加小心,绝不会再让你碰上这种事了。”
恰恰好三天后,她们又被另一批拦路大盗“请”去喝茶聊天了。
这回她又是哪里错了
她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买食物,她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晚上借宿尼姑庵的柴房,除此之外,她们不接近任何人,甚至连看也不去看别人一眼,不给任何人有机会诱骗她们。
她到底是哪里错了
难道是她避开得还不够远吗
好好好,她知道了,往后她一定会避开人群远远的,只要有人走的路她就不赚有人经过的地方她就不去,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不过现在
面对那一大群獐眉鼠目的汉子,一双双垂涎欲滴的淫邪视犀阵阵令人欲呕的酒腥膻气,如果不扼住喉咙,恐怕她立刻会抓好几只免子给他们了。
“我我随便你们怎样,”九儿努力把话从被自己扼住的喉咙里挤出来,结结巴巴的。“你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绝绝不反抗,可可是你们绝对不能不能动我姊姊一根寒毛,绝对不可以”
那些汉子相互看了一眼,轰然大笑。
“她说不可以,她竟然说不可以真是白痴,她以为她还有说话的余地吗”
就算真的是白痴也听得出来对方根本没兴趣和她讲条件,九儿不由得面色一惨,旋即银牙暗咬,一把将七儿塞在墙壁角落里,再勇敢的挡在前头,这回手上抓的是一根相当粗的擀面棍,挥舞起来居然还有点风,几只不开眼的苍蝇一头撞得晕头转向地跌进酒杯里泅水叫救命。
“别别过来,你们如果不承诺绝不碰我姊姊,谁也休想过来”
那群人笑得更狂妄了。“听听她说的,她竟然在跟我们交换条件呢”
“啧啧我就喜欢这等凶悍泼辣的娘儿们,干起那事来才带劲儿,嘿嘿嘿,就先让我来尝尝她的味道吧”
“不,不,你们还没答应”嘴里惊骇的叫,手上不过呼呼两下,那根聊胜于无的“武器”就不见踪影了,九儿不禁绝望地反身抱住姊姊,决定打死也不放开手。
可是她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也抵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那个魁梧大汉连眼皮子都不用撩一下就一手一个硬拆开了她们,比掰开馍馍还简单,姊妹俩不约而同地发出绝望的哭叫,自己都觉得自己叫得有够悲惨、有够难听。
就在这当儿,仿佛在回应她们的鬼叫大会似的,另几声凄厉的哀嚎瞬间便压过了她们的高分贝嗓门,使她们不得不甘拜下风的噎住声音,直眼傻傻地看向另一方,瞧瞧究竟是谁在跟她们抢第一名。
就在魁梧大汉身后,不知何时平空冒出四条人影,有如龙翔凤舞似的在贼人群中飞闪游动,身姿美妙至极,拂袖一掌便是一声惨嚎,凌空一踢又是一声闷嗥,那些只会要刀乱砍的贼人根本敌不过真正会武功的人,不过三两下之后,这种一面倒的战况便宣告终结。
九儿两姊妹也消失无踪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身著浅蓝长衫,甩著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年轻人瞥著唯一的出口,忍不住抱怨了。“救她们一次不够她们相信我们,害我们还得跟在她们屁股后头吃灰;现在救了她们第二回,她们居然闷头就跑,请问这样是不是叫忘恩负义真是,我们不是那么可怕吧虽然比不上二哥,可是人家也是有很多姑娘家青睐的耶还有大哥”
“竫云。”
一声随口的低唤,轻飘飘的,有气无力,听在端木竫云耳里却比狮吼熊嗥更可怕,他马上投降了。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但说是这么说啦端木竫云仍不甘心地继续在嘴里咕咕哝哝的,好像抢不到花蜜的蜜蜂嗡嗡叫。“唉亏我这么卖命,现在连抱怨一下都不行,真不知是欠了谁的,下辈子轮到我作大哥,我一定”
“竫、云。”
紧急警报呜呜呜
依然是闲闲散散的两个字,但端木净尘那双沈敛的黑眸却已悄然眯成两线仅透微光的细缝,这种暗示性的警告讯息,业已达到需要紧急避难的高度危险层级了。
不逃的是笨蛋。
“是,大哥,我去瞧瞧还有没有其他被抓的百姓。”端木竫云低头说完便赶紧开溜,他尚年幼,还没玩够这花花世界,可不想提早打佯到地府报到。
“师父,”最后一位,也是最年轻的一位,神态却古板严谨得仿佛私塾里的老学究,就差少一撇山羊胡子来搭配晃脑的动作,与端木三兄弟的洒脱不拘截然不同。“依徒儿看,那位姑娘必定以为我们跟在她们后头是有不良意图,故而仓皇逃走。”
“你说的没错,笼月,”端木净尘赞许地颔首。“那两位姑娘想是头一次出远门,又接连碰上这种事,难免成惊弓之鸟,碰上这种状况,我等自然要多存一点体贴之心。”
对话的两人一个二十岁左右,另一个也绝不会超过三十,却师父来徒儿去的,令人听来颇为滑稽,总觉得必定是某人认错师父叫错人了,偏偏两人都是那样一本正经,一个爱叫,一个爱听,旁人也只好挖挖耳朵任由他们去叫个爽了。
“再有,师父,那”龙月迟疑著又说。“那位九儿姑娘的姊姊看若十八、九岁,但智力似乎只有五、六岁上下,至于九儿姑娘,也好像比一般人单纯,徒儿认为”
“我知道。”端木净尘温和地打断他。“但无论是谁,为师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既然救了她们,便该安全送她们到地头,这是为师的原则。”
“是,师父。”龙月恭谨的俯首受教。
“不过,你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先回家去看看吧自个儿的责任不要忘记。”
“徒儿遵命。”
“劲风,叫竫云护送龙月回家,我先行追蹑下去,你随后跟来。”
“是,大哥。”
端木净尘一消失,窗外立刻探进一颗脑袋。
“大哥走了”吊儿郎当的脑袋吊儿郎当地咬著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梨子,喀嚓喀嚓响。“我陪龙月”
“对。”
传过话后,端木劲风也消失了,端木竫云当即眉开眼笑地咧开了嘴。
“万岁,自由活动时间到我说龙月,你想这回我们要先绕到哪儿乐一乐再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