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共生6子,立继承人一事踌躇难定。原来正宗的太子刘据因巫蛊案被杀,一子早死,剩余几个儿子全有继位的可能。燕王刘旦能文能武,是把好手,但刘据死后,刘旦认为两位兄长皆已不在,按次序该轮到自己当太子了,马上上书请求从诸侯国入京。这反而引起武帝的疑忌,他干脆将刘旦派来的使者下狱,立储一事自然泡汤。广陵王刘胥,是个赳赳武夫,力能扛鼎,喜嬉游射猎,敢于空手同熊和野猪搏斗,被判为“动作无法度”,也不在汉武帝考虑范围之列。素受宠幸的李夫人,有子昌邑王刘髆,最有被立的可能。但是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率大军出征匈奴时,与丞相、也是亲家刘屈牦商量说早日请立刘髆为太子。武帝一日听到汇报,为了保证乾纲独断,防止外臣揽权,断然将丞相全家斩首,连随李广利出征在外的妻儿也未能幸免,全收入监狱中,刘髆也于一年多后病死。太子的名分理所当然地落到武帝晚年所纳的钩弋夫人之子刘弗陵身上。

    武帝60多岁生刘弗陵,钩弋夫人得武帝晚年之宠应无可疑。刘弗陵生得白白胖胖,人也极聪明。武帝看看这个8岁的小儿子甚是可爱,决意立他为太子,但是有一桩隐隐约约的心事,武帝一时难以决断。

    有一天,钩弋夫人偶然犯错,正好被武帝得知。武帝暴怒,突然大发雷霆,见惯风霜的老脸胀得通红。钩弋夫人觉得武帝浑不像平时模样,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急忙脱下头上的首饰,叩头谢罪。武帝下令说:“送到掖庭狱去。”掖庭狱是宫中的秘密监狱,专门关押宫中的犯罪女性。钩弋夫人面无人色,在卫士们的挟持下频频还顾,武帝此时又大声呵斥:“快去,这回你不得活。”遵照武帝的指示,钩弋夫人被处死于狱中。

    过了几天,武帝闲着无事,问左右说:“钩弋夫人被杀,外面怎么议论?”有人答道:“人家说:‘将立其子为帝,那又为何要杀她?’”武帝说:“对啊,这不是你们下等人所能明白的。自古以来,国家乱的话,都是因为君主年少,其母却青春正盛。女主独居,骄横难制,难免淫乱,做出乱七八糟的事来,而没人能够制止她。你们难道没有听过吕后的事情吗?所以我不得不把她杀了。”

    用现代的法律观念来看,汉武帝此事做得不仅惨无人道,而且在法理上毫无根据。事实上,就是中国古代的法律,一般也都讲究罪刑相符,但是关涉专制权力中枢的偏偏另当别论。景帝时吴楚七国并没有叛乱,但是晁错从长远考虑,一定要将其削弱,即使逼他们真的叛乱也在所不惜。因为中央与诸侯国之间没有明文的契约关系,即使有契约也没有权威的机构监督执行,惩罚不依契约办事的一方,只有靠实力说话。正因为如此,有实力的一方不如趁早限制对方实力的发展,防微杜渐、以免酿成大乱。杀母立子正是循着这条思路推演的自然结果。有人认为武帝死时诸事疑点甚多,很可能是武帝猝死、霍光擅自废立。但是我以为光是杀母立子一事,表现出洞察一切的睿智和独一无二的原创性,不可能不出于武帝之大手笔,以霍光的脑筋还真不一定想得出来。

    不过,靠牺牲一些东西来稳定国政,是否就是理想的政治境界?对于这个问题,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派人以为,“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就是这种观念的老祖宗。在他们的心目中,一条人命比天下更为重要,因为得天下不外乎是让百姓生活得更好,而以杀害无辜的手段取得天下,早已失却了得天下的本意,所以他们宁肯失天下也不愿杀一无辜。当然这一派人士在古代中国早被判定为迂阔而远于事情,无裨于世。另一派则主张以较小的代价去换取大局的胜利,如汉武帝的立子杀母。他们也许确实止息了后来本会发生的一场动乱,而后来这场动乱假若真的发生,代价当然远不止一条人命,所以从经济学的眼光来看显然划算。只是今天已身处21世纪初,世人早已眼界大开,明晓世界上有些民族还就是傻,真把百姓的一条人命当回事儿,连参加一场大战也要计较几个士兵的性命,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孟子所云未必就是迂阔和不切实际,而那些洞察一切善于以决断方式预防灾祸的也未必就是伟人。无论如何,尊重每一条生命毕竟更近于人性的理想境界。人类注定要在魔界和神界的接壤地区徘徊,正是有了对神界的倾心爱慕和不懈追求,人才不致于完全坠入魔界,而至今保持我们的人身。所以我们在叹服汉武帝睿智英明、敢于决断的同时,对他身处的环境和背景不能不加以清醒的省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