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其他小说 > 剪灯新话 > 联芳楼记
    苏州有一个姓薛的富户,至正初年,居住在闾阖门外,以卖米为生。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兰英,小的叫蕙英,都很聪明漂亮,能写诗作赋。薛某就在住宅后边建造了一座楼来安置姐妹俩,名称就叫“兰蕙联芳”楼。正巧承天寺的和尚雪窗善于画兰蕙,于是就粉刷了四面墙壁,邀请雪窗在上面绘画,有幸登楼的人就如同进入春光和煦的大自然中。这两个女子日夜不停地在这里吟咏,作有诗歌好几百首,取名为《联芳集》,好事的人到处传诵。

    当时,绍兴著名文人杨维桢创作了《西湖竹枝曲》,应和的有百余人,并在书铺里雕版印行。两个女子看到以后,笑着说:“西湖有《竹枝曲》,东吴难道就没有《竹枝曲》吗?”于是便仿效杨的体制,作《苏台竹枝曲》十章: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层层,夜静分明见佛灯。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尚方。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裴翠又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一团风髻绿于云,八字牙梳白似银。斜椅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其他作品也都与此相当,她们的才华可想而知了。杨维桢看到了她们的诗稿,就在后面写了两首诗:

    锦江只说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文采风流知有自,联珠合璧照华筵。

    难弟难兄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琼琼。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正因如此,她们的名声遂远近传扬,世人都认为是汉代的班昭、蔡琰再生,宋代李清照、朱淑真以后的女子更无法同她们相提并论。

    兰蕙二女所居那座楼下临运河,航行的船舶都要经过这里。当时昆山有个姓郑的青年,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因为他的父亲与薛某交往一向亲密深厚,其父就让郑生去苏州经商贩卖,每次船到就停泊在楼下,依傍薛家为寓。薛某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将郑生当作世交子弟来相待,往来十分亲密。

    郑生很年轻,气质温柔平和,禀性俊秀文雅。夏天他在船头洗澡,二女从窗缝里偷看到了,就把一对荔枝从楼上扔下来,郑生虽然领会她们的意思,但是仰望那高高的屋脊楼宇,飘渺天空,如果不是身有双翅,是不可能上去的。

    不久,夜深人静,月落星移,万籁俱寂,郑生站立在船舷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听见楼窗“哑哑”发出响声。

    正在顾盼之间,二女用秋千的绒索,下挂一只竹网兜,垂放到郑生面前,郑生于是乘着竹网兜而登上了楼。彼此相见之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马上相挽着上床,竭尽缠绵之恋情。那大女儿随口吟了一首诗送给郑生:

    玉砌雕栏花两枝,相逢恰是未开时。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

    小女儿也吟诵道: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到天亮的时候,郑生又乘着竹网兜下楼,从此以后,他们没有一个夜晚不相互幽会。二女吟咏的诗作很多,不能全部记下。郑生因为没有诗来作答而感到羞愧,一天夜晚,他看到书案上有浙江剡溪所产的玉叶笺纸,于是以笔蘸墨在上面题写了一首诗:

    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女看到诗,高兴得不得了,把它藏在竹箱中。过后不久,他们又同床共枕,郑生再次问她们索取诗句。大女儿马上吟唱道:

    连理枝头并蒂花,明珠无价玉无瑕。

    小女儿接道:

    合欢幸得逢萧史,乘兴难同访戴家。

    大女儿又接着吟唱:

    罗袜生尘魂荡漾,瑶钗坠枕鬓绿云。

    小女儿最后结束道:

    他时泄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就这样凑成了一首律诗。

    又一天晚上,午夜以后,郑生忽然惆怅地说:“我本是寄居异乡的旅客,投身在你家门庭之下;今天的事情,令尊大人并不知道。可一旦事情败露,我们之间恩情便会隔绝,就像当年乐昌公主的青铜镜,也许从今以后就将永远剖分了;也像延平津的龙泉、太阿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复合。”一面说着,一面哽咽起来,流下了眼泪。二女见状道:

    “我们虽然庸俗浅薄,但是还有自知之明。虽然久居闺房,但是我们也粗通经史,并不是不知道钻穴偷情的可耻,藏才待时的可嘉。但是春花秋月,每每感伤时光的虚度;水性云情,便常常失去自我的控制。以前,我俩像东邻女郎隔墙偷看宋玉一样偷看你洗澡;又像卞和献玉一样,以身相许。蒙你郎君不嫌弃,一概听从了我们,虽然没有行过问名、纳采等六礼,但是确实一言为定不再变心。现在正要同你共欢于枕席,永远侍奉郎君,为什么你反倒说出这番话来,自生疑惑隔阂呢?郑郎啊郑郎,我们虽然是女子,但是这一切都经过慎重考虑。将来如若某一天事情败露,家里怪罪起来,如果父母同意我俩的请求,那么最终我们会嫁给你,到你家执箕帚,司洒扫。如果不能顺遂所愿,那么只有到九泉之下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不会再去嫁给别人。”郑生听了这番话,非常感动。

    过了不久,郑生的父亲来信催促他回家。兰英、蕙英的父亲见郑生逗留此地不肯离去,很怀疑他。一天,他登上联芳楼,在竹箱中找到了郑生所写的诗,大为吃惊。但是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也无可奈何,看郑生也算少年标致,门户也相当,就写信给郑生的父亲,表明结亲的意思。郑生的父亲同意了他的请求。仍然让媒人连通郑、薛二姓之交好,问名纳采,入赘为女婿。这一年郑生二十二岁,大女儿兰英二十岁,小女儿蕙英十八岁。吴地的百姓大多知道这件事,有的人还将这事记录下来写成了掌故。